就算被人当着众人面指认出来,又怎样呢?
无非身败名裂,认罪伏诛,哪怕判个秋后问斩,凌迟车裂,也无所谓了。
可他在那静坐许久,也不见要接受审讯的人被带来。
看陆辰那焦急又狐疑的反应,这不像是他计划的一环,颜知饮了口茶,心下大概已了然。
年轻人仅凭一腔热血,如何与那个人斗?
又等待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陆辰情急之下甚至离开了审讯堂,亲自带人去找。
半个时辰后,靠坐在椅背上假寐的颜知被脚步声吵醒,睁眼瞧见审讯堂已无人,只有陆少卿站在他的跟前。
“……颜大人,朱大今日来不了了。”
“为何?”
“他不见了。”陆辰顿了顿,“红袖阁有一位名叫苏茵茵的姑娘也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
“下官不知……”
“总之,今日的陪审暂且作罢了吧。”颜知施施然起身,准备离开。
“颜大人。”陆辰在背后叫住他,
“以您多年的经验……您觉得,朱大和那个姑娘突然去了哪?”
朱大受过大理寺衙门十记脊杖,大概是吓跑了。至于红袖阁的姑娘,攒够了银子,改了奴籍,自然想要去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颜知早习惯了说些自己也不信的鬼话,可当他回头看见陆少卿满脸的绝望时,却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不知道。”
一言一行都受人监视的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年轻的少卿眉眼低垂:“颜大人……那姑娘是无辜的。她只是为我带路,不该她知道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颜知淡淡道:“既然如此,少卿大人在担心什么?”
“……”陆辰茫然地站在那,“她没事吗?那……朱大呢?”
颜知隔着远远的距离无奈地看着他,看来自己束手就擒的态度反而被陆少卿看成了运筹帷幄,手眼通天。
以为自己在大理寺审讯堂一坐,便有成千上万的鹰犬在外干那些扫除障碍的脏活。
这样的人倒确实有一个,却不是他颜知。而颜知甚至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她”是哪一个。
“陆少卿不准备再查下去了吗?”颜知双手入袖,站在那问,“怕了?”
陆辰袖中的双手骤然握拳,眼圈微微泛红的瞪着他:“我要查!”
“那就行了。”颜知说道,“这些事在你查明一切的时候,都会有答案的。”
***
而陆辰终究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第二日,吏部传来调令,他被踢出了大理寺,插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历来为养才储望之所,众学士负责的事务从修书撰史到科考判卷,涵盖万千,陆辰是新科状元,作的一手锦绣文章,入翰林院是极合适的。
如今看来,这样的人物最初去了大理寺才叫人意外。
大理寺接到消息,宋少卿、各位主簿,主事都纷纷恭贺他升迁,唯有他感到恐怖,手脚发凉。一腔热血仿佛结了冰,凝固在他的身体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挑战天地,触怒了天龙,于是皇权如大山一般朝他倾塌了下来。
大理寺卿颜知的房门依旧紧闭,一只手推开窗来,一对沉静的眸子在窗缝中静静看着人群中脸色惨淡的前少卿大人。
陆辰很快发现了这道视线,与大理寺卿隔着窗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就像是要在颜知身上哀求一个答案,可颜知给不了他,这个答案他只能自己去找。
共事半载,颜知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保护着他,而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份苦心。
陆辰看着窗缝中的玄色身影,分明整个人笼在阴影之下,清瘦的脸上那双眼底却仿佛有一道光。那道光锐利地像针尖,穿过人群,破开他的胸膛,刺进他的心里。
让他想起昨日,那人远远地立在那,问他:
“怕了?”
那声音,现在想起来,竟是带着期许的。
陆辰茫然,过往一切忽然涌入脑海,重新回味一遍,颜大人原来根本不似记忆中那般清风霁月,气定神闲,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一向是充满了复杂情绪的。
他再次记起那一天,当他在百官面前弹劾颜大人时,高声揽下判官案时,颜大人像是被他的声音叫醒了一般,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看似像湖水一般平静,可湖底却是一群游鱼呼啸而过。
像担忧,像期待。
像……求救。
陆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颜大人在向他求救?在他如此莽莽撞撞自己都一头雾水找不到北的时候?
一股莫名的意气在他胸口激荡,须臾之间,陆辰的眼神忽变,他不再诉求什么了。
他用恢复坚定的眼神告诉颜知,无论去哪里,他都会查下去。
第62章 死字怎么写
自打把真相告诉颜知之后,季立春在颜府活生生忐忑了好几天。
不管消息最初是不是他这出去的,只要皇帝发觉颜母的病情没有瞒住颜知,最后多少还是要算到他这个大夫的头上。
他知道颜知不会傻到直接去质问赵珩,可但凡颜知做出什么举动,引起了赵珩的怀疑,兜兜转转都还得绕回到前面的问题。
不过,几天过去,颜知的行动和以往无异,每日早出晚归,偶尔去母亲屋里坐坐,就和不知情时一样。
见他如此,季立春也稍微安下心来。
殊不知,比起为他处境考量的颜知,还有另一个人正在想方设法的找他的麻烦。
这日,当他出门购买纸张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将他堵在了颜府门外。
青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眉宇间透着一股固执,是大理寺曾打过一次照面的那个少卿大人。
“季太医。”
季立春从对方脸上的表情便感觉到来者不善:“少卿大人,有何贵干?”
陆辰脸上尴尬了一下,道:“我已不是大理寺少卿了,前阵子吏部下了调令,将我调去了翰林院。”
“唔。”季立春显得并不意外,心想这事八成也跟颜知有关。
他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新科状元郎相貌不凡,英气而俊朗,再想起他先前这般维护颜知……
搞不好正是因为和颜知走得太近了,才会被调离大理寺的。
陆辰道:“季太医,我去太医院找您,他们说您虽仍在职,却已不去太医院了,如今全天候待在颜府,所以便找来了这里。”
“……”
陆辰继续道:“虽然太医院也会受命为臣子看病,可颜大人正值青年,根本无须太医天天诊脉。陛下为何让季太医住进颜府?”
“圣心难测。我还想问呢?”季立春没好气道,当即失去了耐心,“翰林大人找卑职有事么?”
“我在调查一些事。想起先前您说,您很久之前就为颜大人诊治,便特意来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事?”
“那我直接问了。”陆辰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在季太医看来,颜大人与圣上,究竟是什么关系?”
季立春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讥笑道:“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作为一个臣子,就这么大剌剌的来探问皇帝的私事,真是憨直到他都甚至有些佩服了。
“……?”陆辰不解,“此话何解?”
季立春冷声道:“天子的事,是下面的人可以胡乱打听的?劝你趁早断了这种念头,免得触怒龙颜,牵连家族。”
陆辰愣怔在那,似乎是被他的话给震到了,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继续探问:“您说断了这种念头,是指什么念头?”
“陆翰林心知肚明。”
“我心知肚明?”
“色字当头一把刀。”季立春言尽至此。
不要觊觎皇帝的人,懂了吗?蠢货。
季立春其实年纪比颜知还稍大几岁,年近而立,却仍未娶妻,正是因为他不爱红颜,偏爱男色。
那位大理寺卿虽然性情乏善可陈,却容貌清俊,身段风流——既然能迷住天子,可想而知有几分姿色。
可尽管如此,哪怕那人衣不蔽体地躺在季立春的面前,他也绝不会去肖想什么。
他自己是一个医者,处世之道又是明哲保身,危险的东西他绝不会沾染分毫。
天下何处无芳草,和皇帝抢人,是话本看得太多,还是嫌活得太长?
陆辰紧皱着眉头,满脸困惑的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说什么?
季立春见说到这份上他这都不懂,在心里骂道:蠢出世的家伙。难怪被踢出大理寺,这脑子怎么查案子。
“既然你已不在大理寺,从此离颜大人远些便是了。蠢东西。”季立春讥讽完便要绕开他,却被对方拉扯住了蓝衫的衣袖。
“为什么?”陆辰甚至已顾不上被骂了,急着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季立春想扯开衣袖也不得如愿,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纠缠至此,发怒道:“你松手!”
“我不!”陆辰理直气壮,他已不是大理寺的人了,也不再有衙门的人可调动,唯一能使用的就是自己这双手了,“除非季太医把话说清楚。”
季立春气结,他嘴上再毒,却不过是个大夫的体格,被陆辰这文人发疯拿住竟也毫无办法。
“色字当头一把刀你都听不明白??亏你还是状元,什么悟性?”
“我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这跟颜大人有什么关系,你说清楚!”
季立春看着对方那一头雾水的模样,渐渐停下了反抗,这才猜到自己大约真是误解了什么。
原是自己好男色,才以己度人了。
可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对方又为什么想要调查颜知和皇帝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