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见张礼不拦他,便往去过不知多少回的内殿书房走去。
在那个地方赵珩不知拿多少花样折腾过他,原是他最惧怕与厌恶的所在,可如今,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张礼紧跟在他身后,就像生怕他做出什么刺君大罪似的。事实上,颜知就是想刺君,也不是赵珩的对手,如此莽撞前来,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心乱了。
张礼跟到了内殿书房门外,也不敢再跟了。
赵珩好整以暇喝着茶,隔着茶盏和水雾看向朝他走近的消瘦身影。
这好像还是颜知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自八年前第一次进走这内殿书房,颜知便次次都要伏地下跪,可这一次他没有跪,甚至也没有任何君臣之礼,开口便问:“我娘在哪?”
赵珩难得理亏一回,温声道:“朕将她安顿一个地方,有的是太医在照看她,你不用担心。”
颜知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我要见她。”
赵珩不悦道:“你这是求朕的态度?”
“陛下想要臣怎样求?”颜知立在那,白净的脸因激动而充血泛红,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他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样激动的模样了。
“这么多年来,你让我站我便站,让我跪我便跪。你要的名单,我没做吗?你的罪证,我没帮你掩盖?这把剑!”颜知将腰间的剑扯落,“当啷”一声丢在地上,“我没有天天带着吗?”
“还是说,我没让你睡够?没让你尽兴?”
听颜知用如此粗鄙的话来说两人的关系,赵珩的脸色渐冷,他垂眼看着滑到自己脚边的短剑,出言提醒:“颜知,你娘还活着。但你要是再闹下去,朕可就不保证了。”
颜知浑身一震。
即便知道母亲病重,他也从没想到赵珩能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好毒的计策,只要将母亲藏起来,从此他便不会知道母亲究竟是死是活了。
赵珩想摆布他多久,便摆布多久。世上的一切他都不惜拿来利用,连[希望]这种虚无缥缈,不值一提的东西,都能被他用来操控人。
颜知的脸色已变得很差了,后退一步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赵珩弯腰拾起脚边的短剑,收进了自己的袖子。
“体谅你的孝心,方才的话朕就当没听过。”他显得极为大度道,“这几日,你就留在府中休养吧,大理寺不用去,没事也不要外出了。”
颜知立在那,仿佛卸去了所有的气力,他望着赵珩,只觉得这世上的任何人,但凡有寻常人的感情,都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
只有地府中嗜杀成性、六亲不认的恶鬼,才有可能与这个人一较高下。
而赵珩绰有余裕,用他方才的话揶揄他。
“你是现在回府,还是让朕尽兴再回府?”
***
另一头,陆辰追到颜府,却吃了个闭门羹,转来转去找到了离开时的小偏门,也已锁了。
他只好在正门蹲着,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一顶绛红色的软轿停在了颜府门外。
陆辰不知轿子里坐的是谁,在旁观望片刻,发觉走在轿子边上的男人体格瘦小,面白无须,竟是宫里的人。
“颜大人,到了。”身着便服的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对着软轿里的人说道。
软轿里寂静无声,太监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又说了一遍:“颜大人,到府了。”
仍是没有应答,那太监又等了半天,觉得不对,伸手掀了轿帘子,当即大惊失色:“快,快搭把手!”
陆辰见状,终于按捺不住,几步冲向软轿,将那太监挤开,掀开了轿帘。
当他的目光透过那四方的小窗,心情瞬间沉重了下来。颜知瘫坐在轿子里,面容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颤抖,意识模糊。
“颜、颜大人……!”
忽然,陆辰被一股巨力撞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
好容易站稳,抬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一身玄色的中年男人钻进了轿子,几乎没花什么气力就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
抬轿子的一行人也反应了过来,前簇后拥的围着那个中年男人,一齐将人往府里送。
陆辰心急之下,又一次无意识地浑水摸鱼跟进了颜府。
被下人急吼吼喊来的季立春一进主院便又看见了他。
上午才把这人从后院送走,怎么不到两个时辰又回来了,季立春心里嘀咕了一句怪事,却没余力多想,急忙去看被安置在床上的颜知。
还没看上两眼,一旁的太监便沉不住气地问:“季太医,如何?小的该怎么和圣——”
季立春瞪了他一眼,往站在屏风后探看的陆辰扫了一眼,那太监立刻会意,下意识捂了嘴。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季立春一边从被子下将床上之人的手腕翻开,一边骂道,“闭上嘴,边上站着去。”
太监急忙后退,让开几丈远。
陆辰躲在屏风后面,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发觉那季立春对待病人倒是一丝不苟,不仅把了脉,还将颜大人眼耳口鼻都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番,动作迅速却不失轻柔。
他在太医院打听的时候听说,季立春的外号是“赛华佗”。
就算颜大人的情况再凶险,想来也再没有比“赛华佗”就在府里更好的情况了。
季立春诊治一番,勾手叫来太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太监立刻千恩万谢,疾步走出了这间主院卧房。
第65章 都是报应
那太监走后,房里的下人也被季立春一一派遣,抓药的抓药,烧水的烧水。
连最初那个背着颜知进屋的中年男人也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一空下来,陆辰的存在就好像光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显了。
季立春无法再忽视,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他:“你怎么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
“我,我担心颜大人……”陆辰有些理亏,又有些害怕再被摁倒,抓到柴房关几个时辰,声音比往日弱气了一些。
“我没和你说明白么,别蹚这浑水。”季立春没好气道。
陆辰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浑水,我只知道我在调查一个案子,你瞒着我什么,颜大人也瞒着我什么。”
“案子?”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季立春的意料了,可陆辰紧闭着嘴,显然是不肯再透露更多了。
陆辰不傻,这一天下来乱七八糟的事虽然他看得莫名其妙,却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虽然这么想有些坏颜大人的清誉声名……可他感觉颜大人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了宋大人口中的所谓同窗之谊了。
季立春一定是知情的,所以才会如此讳莫如深。
对于这个结果,陆辰其实是有些泄气的,毕竟他的本意并不是要窥探颜大人的私事,而是要查明判官案,而如今调查的方向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
陆辰决定暂且甩开多余的想法,关切问道:“先不说那些了……颜大人的身体怎么样了?”
“一时半会死不了。”季立春道。
“……”
怕这人再次多想,季立春只得补充道:“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安心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前提是他真能安下心的话……
唯一的亲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可想而知,“安心”是何等奢侈的一个词。
季立春之所以还守在这里,就是怕这人想不开,万一一醒来就拿腰间的短剑抹了脖子,皇帝来追究他这个大夫的过错可就不好了。
陆辰不知季立春藏了后半句话,长长松了口气,他放轻脚步往那张花梨木的拔步床走了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向床上的人。
见他眼神透着十成十的关切,季立春忽然问,“你和颜大人只是同僚,何以如此关心?”
陆辰静默片刻,仍是由心道:“颜大人很像我的恩师,让我心生敬佩。”
扪心自问,哪怕如今线索已指向颜大人身上,他心中的敬佩与仰慕却仍旧不减。
季立春闻言讥笑道:“你懂什么?”
“……”陆辰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仅以私事评判人,也算不得什么君子。”
季立春怔住,他没想到原来这个蠢蛋世家小少爷已经察觉到了。
“放心好了,我不会四处说嘴。这也并不是我想要调查的东西。”陆辰望着床上陷入昏迷中的人,道,“颜大人胸襟广阔,忧国爱民,在大理寺令我受教许多,是以,我敬佩颜大人。这无关他与谁有私。”
季立春别开视线,也看向床上的人,眸色深沉。
这么多年来,自己就像一只猫被拴在颜知身上,因不得自由而发了疯,肆无忌惮地对他宣泄着愤懑的情绪,次次不说得他无地自容便不肯罢休。
想来颜知也是实在不愿见到自己,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冷淡。
但差别在于,颜知的恨始终朝着始作俑者,自己却因惧怕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而将这份仇恨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陆辰这个年轻人干净的像一面镜子,对着他照一下,身上的污秽丑恶变全部都无所遁形。
他说得对,自己算不得君子,和颜知的坦荡比起来,自己不过是个夹缝中求生的宵小之徒。
做人甘于平凡、明哲保身都是无错的。
却也实在没什么值得骄傲。
***
傍晚时分,床上的颜知转醒了,季立春见他翻了个身,对着拔步床的里侧一言不发,上前道:“起来把药喝了,温了三回了。”
“倒了吧。”颜知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嘶哑。
“这回不是可用可不用的药。”季立春道,“思虑过度伤神损脾,严重会死人的。”
颜知没有回他。
季立春把语气放和缓许多,不仅不挖苦他,还道:“你想骂就骂吧,是我做的不地道。”
“不怪你,这都是报应。”颜知终于开口,“是我造业太多,全算到了我娘头上。”
“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你别这么想。”季立春这话说得心虚。
生老病死确是寻常,可父母病逝前无法在榻前尽孝,却是皇帝造成的。
“季太医,我娘还有多少时日?”颜知问。
“……我没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