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药的人离开房间之后,颜知便将准备好的东西从床下取了出来。
那是他醒来之后,花了一整天时间,悄悄扯碎了床帐做的半丈长的绳子。
若是赵珩给的那把短剑还在,本不必如此麻烦。
当他正将绳子缠绕在床头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颜知慌忙将绳子从床头取下,随手塞到了被子里。
走进屋里的人是自从那日离宫后便再没有见过的内务府总管,张礼。
虽然对方来得不是时候,可对他的到来颜知其实并不意外,便只是镇定坐在床上。
“颜大人。”张礼先行了礼。
天底下只有一个能差遣得动这位公公,颜知见到他来,便愈发确认赵珩已转醒了。
可他也实在没什么可害怕的,赵珩还能怎么样他呢?横竖是一死,无非比繯首凶残一些,痛苦一些罢了。
张礼道:“老奴奉陛下旨意,带颜大人去景阳宫,接您的母亲。”
只这一句,颜知的镇定自若便被瞬间击碎了。
景阳宫……
母亲还在世吗?颜知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一句问话,可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珩本就是杀人不眨眼,又行事不顾后果的人,如今被自己毒害,死里逃生……他会发怎样的怒,颜知根本无法想象。
他先前之所以可以如此从容,是因为已没什么可失去,无所顾忌,自然无所畏惧。
而如今,忽然得知母亲仍在世。
赵珩是如此恶毒又洞察人心,早知道自己软肋在哪的他,谁知道会对母亲做出什么事来?
母亲病重的身躯,又如何承受得住那个人残忍的手段。
颜知忽然想到,赵珩若是今日才醒,或许……还来得及拦阻!
他立时从床上起身,红着眼眶,声音发颤道:“赵珩在哪?”
“圣上仍在甘泉宫静养。可……”张礼说着,忽然转身抹了两下泪,许久才平复了心情,道:“此事事关紧要,还望大人不要四处张扬,以免引起朝臣恐慌。”
颜知不明白张礼的意思:“何事?”
“圣上他……”张礼缓了缓,继续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颜知怔住。
赵珩在耍什么花招?颜知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
“季太医说,陛下救治太晚,才得了这离魂症。”
颜知质疑道:“他什么都记不得,却记得自己藏起了我的母亲?”
张礼解释道:“先前陛下授意,着令堂颜林氏在景阳宫休养,虽靠着汤药续命至今,令堂身体却仍是每况愈下。所以方才陛下转醒后不久,老奴赶紧去问了如何处置此事,陛下听了来龙去脉后,便下了旨意,让颜大人将母亲接回府中尽孝。”
听完这话,颜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茫然。赵珩前面将他母亲藏起来,如今又让他接回去,究竟是什么用意?
难道他真的忘记了一切。
颜知按捺下将信将疑,知道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母亲的事,于是赶紧道:“那便劳烦张公公带路了。”
***
直至真将母亲带回府中,颜知人都坐在母亲病榻前了,还仍在发懵,不敢置信。
颜府的下人们一个也不见了,偌大的府邸只有母子两人。
着人从城东请来的大夫看了林氏的病况,查看半天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颜大人,真要拖下去,也能靠参汤续十天半个月的命。您看……”
颜知已料到这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如此,一切顺其自然。”
“既然如此,也就这几日的事了……节哀顺变。”
颜知点了点头,将大夫送至院外,然后便回到床边坐下,看向床上的母亲。
虽然关于赵珩的一切都实在蹊跷,处处透露着可疑,眼下,颜知心里却有更紧要的事,便是照顾母亲过身。
接下来几日,颜知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母亲床边。他自己身体也尚未完全好转,心情却非常安乐。
幼时发烧病重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带着倦容为他擦去额上的汗。
如今身份倒置,母亲卧在病榻上,他伏在床沿。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显得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人了似的,让他觉得自己像回到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些一起吃苦的日子,现在回头去看,竟是那样弥足珍贵,遥不可及。
往事一幕幕,像温柔的臂膀将他圈住,颜知回想着这些过往,抓着母亲的手,趴在床沿睡着了,当再次醒来时,那只手已没了温度。
生老病死,是世间最不可战胜的铁律。
佛说,每个人都是来世上受苦的。
人有八苦。那其中最残酷的一桩,就一定是爱别离。
每一个人都入过这个圈套。让一个孩子在连生死都不懂的时候,对父母产生依恋,然后才告诉他,生离死别都是难免的。
让他感受过舐犊情深再夺去,让那些温情的回忆,变成酸楚,日后每每回想起来,便不禁潸然泪下。
颜知将脸轻轻贴在那苍白的手背上,还想再感受一下母亲的温柔,泪水却从眼眶中垂落,滑入鬓发。
他十二岁失去父亲,如今,又失去了母亲。
第79章 将来的打算
颜知并没有为母亲举办盛大的丧事,只在城外佛寺为母亲做了一场小小的法事,由住持超度,随后火化了母亲的尸骨。
冲天的火光仿佛映得树上的秋叶都红了几分,滴着血似的悬在树上。
焚烧后的骨灰装在一个榉木匣子里,颜知抱着那匣子,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此时此刻,他的心好像沉入了海底一般,既冰冷,又平静。
回来的时候,季立春正在府门外等他,见他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个匣子,便当即明白了大概。
“节哀顺变。”他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我不知道,老夫人原来信佛么?”
佛教推崇火葬,如若不是信佛,寻常人家还是寻求入土为安的。
“信过。”颜知淡淡道,他知道季立春救了国君的性命,想来往后前途无量,于是问,“季太医为何来此?”
“哦……本来听说令堂回府了,就想着来看看。”
季立春虽然嘴毒,却仍是医者仁心,颜知听到他的来意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我替母亲谢过季太医了。”
母亲提起“季大夫”时脸上总挂着微笑,因而颜知心中对季立春一向感激,任他如何嘴毒,也从不回以恶言。
“……”季立春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道,“我来还想和你通通口风……[那件事]已有定论。多亏了跟着你的那个影卫出面作证,说你和陛下只是误食了君影草果实。”
颜知抬眼看向他:“思南说是误食?”
要知道,自重阳日后,他便再没见过思南了。被盯梢了八年,他早已能轻松又熟练的找到这个所谓的“影卫”,可自醒来之后,他确实没有再察觉到思南的存在了。
想来也是,思南这样的武学造诣,本该有更好的前程。赵珩既已不在了,想必他也无须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重阳日那日,马夫是看着思南与自己同行上了灵山的。此时若是将毒害国君的事闹大,思南自身也可能受到牵累,只怕是越描越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总之,陛下已不记得事情经过,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大理寺已经准备结案了。要是有人问,你便一口咬定误食,否则,我们都得完蛋。”
“……”颜知静了静,问,“季太医,皇帝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是真的。”季立春道,“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宫里和内阁知情的人都乱成一团了。你可真是捅破了天了。”
尽管如此,颜知的眼神中仍是透着怀疑。
不过,赵珩若不是真把事情都忘了,死里逃生之后,又怎会轻易放过自己和母亲呢?
可如果赵珩真的忘记了……
颜知隐隐觉察出一丝逃脱的希望来,却又太害怕这是另一个陷阱,心情矛盾。
人总是倾向于相信希望的存在,况且颜知也实在想不到赵珩到底有什么理由演这一出戏来。他如今分明有一万个理由将自己千刀万剐的。
“颜大人,我往后不会再来颜府了。”季立春道,“因这回救驾有功,如今我已是太医院提点。”
“那便恭喜提点大人了。”
“这张方子,你拿着,调养身体的,早晚各一帖。”末了,季立春还恶狠狠的补了一句,“一定要喝!我写了一整夜!”
“……好。”
颜知只好将方子收下。
季立春仍不放心似的,问:“颜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颜知垂下眼,他并不是交浅言深的人,想了想,点到为止道,“我想回咸阳。”
“丁忧?”
“致仕。”
凡逢父母大丧,衡朝官员皆可回乡丁忧居丧三年,三年后官复原职。可致仕,就是彻底辞去官职了。
季立春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好不容易中的功名,就这么放弃了?”
“功名……”
颜知忽的记起,很多年前,卢师兄带着一箱书找到他,问他“十年寒窗,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了?”
当时他若没有那样傻傻地被鼓动,也许就不会遭遇到后来的一切了。
“我只想离开这里,回乡安葬母亲……叶落归根。”
“可……”季立春不知为何还不肯放弃,继续劝道,“你留在雍京,将来可以施展抱负,定国安邦,做许多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
“提点大人何时有了这般情怀?”颜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