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刚一转醒,季立春便看见了马车里的赵珩,顿时前额冒出一头冷汗来,他下意识的想往马车角落躲,后背却贴上了本不存在的另一个人。
“颜大人?”
颜知见他这惊恐反应,便猜他方才大约是目睹了相当血腥的场面,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放下刀子,从袖中掏出张帕子递了过去:“季大人,没事了。”
赵珩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那张帕子上,只一瞬,便又回到了颜知的脸上。
尽管心有余悸,季立春毕竟还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于是非常自觉的没有去接,反而自己从袖中取出了帕子擦了擦脸:“这、这车里……好闷啊。我出去去陪杨将军吧……”
说罢他便急着往马车外钻,却被赵珩一把拽住了后领:“诊脉。”
“诊。诊。”季立春急忙将帕子往怀里一揣,转向颜知。
颜知一向不为难旁人,此时却坐在那无动于衷,反问:“有什么必要?我看上去像抱病么?”
有人干出这般荒唐的事,真难讲这里需要诊脉的人是谁。
“颜大人……”季立春苦着一张脸,哀求颜知配合一下,他好快点完事出去躲躲。
颜知瞥了他一眼,想起先前受骗的事,心中仍有芥蒂:“季大人还在给人看病?不是早转行做起军师来了?编出个什么离魂症,搞得朝堂一团乱,烽火戏诸侯也不过如此了吧?”
颜知先前差点真相信赵珩得了什么离魂症,一是因为赵珩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二则是心中对季太医有几分信任。
谁曾想罪魁祸首就是季立春。
季立春知道泼天大谎已瞒不住,顿时哭笑不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极了。以往他这般挖苦嘲弄颜知,颜知也从不回嘴,他哪知道颜知也可以三言两语便让人下不来台。
此时赵珩终于开口:“我若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那褒姒是谁?”
还能是谁?颜知看向季立春。
季立春急忙正色,摆手道:“……这、这可当不起。”
怎么不算是一种贼喊捉贼呢。季立春腹诽。
颜知依旧面若霜寒:“难不成今日的‘退位’也是季大人出的锦囊妙计?”
细想了片刻之后,他对赵珩的一面之词还是抱着几分怀疑的。也许见[离魂症]这场戏演砸了,季立春便又想出了什么新把式。
这群人变着花样的在他身边耍戏法,不知抱着什么目的,着实令他心生厌烦。
“退位?”季立春茫然,“什么退位?”
颜知看他表情,便知他这一次是真的不知情。如果这一次并不是他撺掇的,又会是谁呢?总不会赵珩真的脑子一热便真写了什么退位诏书吧?
而赵珩默不作声,显然也不打算解释,只是重复了两个字:“诊脉”
“是。是。”季立春连声应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看向颜知,“……颜大人?”
颜知回避了他的视线,余怒未消,却也终于不再为难,捋起袖子,配合了季立春。
一旦开始号脉诊治,季立春便好似换了个人。
他在颜知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腕,手指细腻而准确的落在脉搏跳动之处。
马车驶得再平稳也难免有细微震动,并不是适合号脉的场所,于是他只能闭上眼睛,全神贯注的倾听和感受着脉象中传递来的信息。
花了比平常更多一倍的时间,季立春才松开颜知的腕。
“怎么样?”赵珩比颜知更关心结果。
“颜大人的脉象平稳有力,身体状况是略有好转的。”
闻言,赵珩露出些许温柔的神色,颜知却立刻问:“这么说,那张方子我可以停了?”
“那不成。”季立春道,“关于这郁病,医典上并未记载脉象上的变化,所以,我猜它并不会以某种特定的脉象出现。”
其实他先前就是太依赖自己这切脉的本事了,谁知一叶障目,反倒忽略了更紧要的变化。
“不介意的话,颜大人,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
颜知没回,只是戒备地看了一眼赵珩,后者竟然立刻自觉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马车。
第100章 谁的主意
马车里,季立春详细地询问起颜知幼时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说是为了诊治,他却也是带着几分好奇与私心的,毕竟他对于郁病还是一知半解,颜知的回答对他的医典自是有很大益处的。
颜知诚实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只是遣词用词总是非常简短,就像守着心城,生怕被人突破他的防备一般。
季立春理解他的戒备,这马车实在不是个好的诊治场合,看似是个私密空间,可一张帘子哪里挡得住隔墙有耳。
里面的诊治并不顺利,外边盘腿坐在驭位的赵珩却听得开开心心。凭借着颜知的只言片语他便已在心中捏出了一个幼年颜知的形象来。
他聪明,率性,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比珏儿还要可爱。
即便是后来父亲过世,在自己遇到他的那年,他也已经从亲人离世之痛走了出来,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赵珩确信,终有一天,躲在颜知内心深处的那个少年还是会回来的。
思南看着坐在身侧的年轻皇帝那一脸的怡然自得,难得见他不杀人时也这般欢欣,不免跟着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来。
扬起马鞭,马蹄声疾,眼前是康庄大道,身后是漫天尘埃。
马车又在官道上行了一段时间,赵珩远远的看见另一辆古朴的马车在前方跑得卖力,示意思南驱车赶上。
那辆马车只有一匹瘦马拉车,哪能比思南这四匹高头大马,不消片刻便被思南追上。
赵珩掀开车帘子,看向里面的颜知:“来认认,前面的那辆是你雇的那辆马车吗?”
颜知闻言,当即掀开一侧的帘子往前方看去,果然是徐力的马车。
“徐大哥!”
徐力正在卖力赶车,听见这一声唤,茫然的探出头往后头看,便看见了在另一辆马车里对他招手的颜知。
于是很快,两辆马车都缓缓降速,一前一后的在官道上停了下来。
颜知拾起身边的柴刀,跳下赵珩的马车,回到车夫徐力身边,将柴刀递了回去:“终于赶上了,辛苦您了。”
徐力认出颜知跳下的马车正是方才停在官道上那辆,忙问:“客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知一边上马车一边回答:“无事,只是虚惊一场。”
“哦哦。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徐力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自己那把从未用过的防身刀具好好的收了回去。
“颜大人!”季立春如今哪还敢单独在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身边待着,着急忙慌的也想跟颜知的马车走,“……卑职也想!……”
话音断在半途,季立春被赵珩安静地盯了一眼,便夹着尾巴,讪讪退回了马车里。
而赵珩自己却从驭位一跃而下,毫不犹豫的跳了前方颜知的马车,弓身钻进狭小的车篷下。
颜知看着那人不请自来并若无其事的坐下,当即双眼看天,此时此刻他真是深刻感受到自己言语的匮乏。
“客人,你们这是……认识么?”徐力也是一脸懵。
就算是认识,也该是两人都去坐大马车啊,挤在他这小小马车里不难受吗?这么折腾他的宝贝大花儿合适吗?
正发愁,身后那辆马车的车夫贴心的牵来了两匹健硕的大黑马,系在了徐力的大花马前作为牵引。
“我家主人与你的客人有要事相商。”思南道,“劳烦了。”
“哦哦。好、好说。”
待马车再次启程,赶了一辈子马车的徐力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强烈的推背感。
他的小马车瞬间飞奔而去,颠得几乎要散了架。
颜知雇的马车不比赵珩那辆,空间狭小许多,两人对坐时,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膝盖都恨不得碰到一块。
颜知下意识的往角落挤:“你准备跟着我到何时?”
“这话问的奇怪,我又没有其他事要做。”赵珩道。
颜知脸色越来越阴沉,他不禁回想起在书院的时候,岑玉行也说过类似的话。
[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不过,我要跟着你。]
说这话的岑玉行还只是个少年,言行乖张便也算了,如今他已是一国之君,却一如当年幼稚。
什么叫没有其他事要做?他分明身负重任,却为了心里这点欲念,便不顾身后洪水滔天了,颜知简直想要请教对方是怎么做到这样不管不顾的。
自己若是能学到一分,这辈子便不至于落到对方手里,任他拿捏了。
而颜知就是无法不瞻前顾后,即便是重阳日那天被逼到绝境的反击,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为身后之事安排筹谋。
赵珩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差,忙道:“没事的,颜知。我说过,我不会强逼你做任何事了。你就当我不存在,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好。”
颜知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赵珩此时此刻整个人就挤在这小小的马车里,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到底要怎么才能当他不存在?
“这到底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这是我自己想了一夜,想出来的法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你,既然留不住你,那便只能这样。你在泾阳县过一辈子,我便也在泾阳县过一辈。你若娶妻生子,我便来喝你的喜酒,闹你的洞房……你若是……”赵珩顿了顿,继续道,“你若是真不想活了,我便也和你一起走。我会让思南把我葬到你家的祖坟里,死后也要和你躺在一起。”
“……”此时此刻颜知才明白,赵珩所谓的跟着他,不是说说而已。
这就是他理解的“在一起”。
他对于爱的理解一如既往,就是常挂在嘴边的“生同衾,死同椁”,只是这话在颜知耳中,那并不是什么动听的情话,倒更好像一种阴魂不散。
赵珩是让他死也死不清白,永远摆脱不掉他的纠缠。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听完他这番话,颜知反倒逐渐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如果这就是赵珩的目的,那他早就已经达到目的了。颜知自问从很久以前便已与清白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了。
又或许是因为,他和赵珩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殊途而同归。
那就是他们俩应该一起去死。
第101章 心智不全
不与那杀人魔皇帝共处,马车上的季立春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他掀着帘子坐在赶车的思南身后,瞧着前面疾奔颠簸的小马车,那张嘴便又开始不知死活的孟浪起来:“杨将军,您说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思南没听懂。
季立春朝着前面的马车抬了抬下巴:“圣上与颜大人。恕我直言,圣上要是再做什么出格的事,颜大人恐怕是要跳马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