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瞧他神情,便知道这桩生意成了,唯一失败的可能性就是他干不下这活。
这方面他是专业的,顾青很自信。
掌柜道:“我还以为公子要晚点才能来,没想到这个点就到了,现在离午饭还早,咱们这就出发,我备好了马车。”
顾青道:“走吧。”
两人上了掌柜准备的马车。
在车厢里,掌柜道:“小人马桥山,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顾青。”
“好名字。”马掌柜先拍一个马屁。
虽然这名字听来寻寻常常,可是说好话总不会是错的。
顾青道:“马掌柜,你还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马掌柜打个哈哈,道:“顾公子,你是痛快人,那我就开门见山。这次那边给你开了五千两的价,小人一分酬劳都不取,但事成之后,想请你帮个小忙。”
顾青道:“请讲?”
马掌柜道:“小人想请你帮我补一幅画,真画!”
顾青道:“原来掌柜的还是有点担心我的手艺,所以非要亲眼见到我把这次的事搞定,才肯跟我做这桩买卖,对吧。”
马掌柜道:“顾公子,我这也是生怕出了差错。仿制假画,若是不能令我们要见的大人满意,那也是不过白费一番功夫。但我这副真画,虽然有所残破,可你要是在上面弄出点瑕疵,我东家能扒了我的皮。毕竟这画是要送往云州天绝观的。那可是连封疆大吏都不会轻易得罪的地方。顾公子说不定有所耳闻,几个月前城里有人光天化日下行凶杀人,最后不了了之,里面就有天绝观的道爷参与。”
顾青听到天绝观,倒是对这桩生意起了兴趣。
他毕竟身负混元童子功,最怕天绝观的人有天找上他,因此多了解一点对方情况不是坏事。毕竟人无远虑可不行。
顾青道:“那好,咱们这次的事搞定了,再说你的事。”
马掌柜点点头。
请顾青修补真画能不能成,还得看这次顾青的表现。其实要不是天绝观的人实在得罪不起,他都有心思让顾青直接仿制那真画,如此出问题的可能性更小。
但天绝观的道爷高深莫测,万一真看出是假画,那他的下场就不妙了,因此只能送真画去。
反正此前东家也说过,他已经提前打好招呼,画有残破,要请人修补。而且修补名作,在古玩行业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马车辚辚前行,最终来到北郊一处大庄园。他们走的是一个侧门,顾青步入其中,登时神气一爽。
只见前方古柏深深,周遭土地下布满青苔,一条羊肠小道全然由鹅卵石铺就,鹅卵石如白玉,青苔若翡翠,富贵典雅之气飘逸而出。
顾青眼光不浅,瞧得出仅是这一条小道,无不体现着高明的匠心。富贵而不俗气,典雅却不清高。
连引路的下人都文质彬彬,一副腹有诗书的模样。
马掌柜显然也是头一次来这里,不敢稍出大气。
不多时,小道到了尽头,那仆人打开竹帘,里面有个气质出众的青年人等着,顾青眼睛微微一眯,看出他竟是个修行者。
顾青现在眼力更胜从前,又观察过方婉秋,对于一般的修行者,基本上能一眼瞧出来。
“何管家,这位是马掌柜,旁边的是来作画的顾青公子。”下人向青年说道。
青年向着顾青两人拱手见礼,道:“鄙人何清,不过这个‘清’是河汉清且浅的清,不知顾公子是哪个青?”
这个世界也有古诗十九首,所以顾青倒不意外对方念出这首在原来世界也有的诗句。
相比何清的彬彬有礼,顾青更好奇,他一个修行者居然肯在这里当个管家,不知这家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要知道修行者多少有些傲气,很难屈居人下,即便何清看起来不是很厉害的样子。
顾青道:“青山的青。”
何清笑道:“那咱们是一山一水,相得益彰。”
顾青笑了笑,马掌柜跟着笑,何清不太理会他,他也不着恼,因为他知道这家主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手下的管家也不是他能开罪的。
何清说完后,微微一顿,又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我家主人要仿制的画便是这幅,还请顾公子先瞧瞧,能不能仿好。”
何清说话时,指着挂在书桌背后墙壁上的一副长画。
顾青早就注意到这幅画,此刻更没回话,目光都在画上面。
此画起首处是一片缓坡和茫茫江水,接着是一片连绵的群山,山下微波荡漾,上有白发渔樵、烟波钓叟,远景是大片留白,构图极简,却韵味无限。到落笔收尾之处是一座山峰,同此前连绵群山遥相呼应,如同一首名曲的高潮到了尾声,余音袅袅。
这画笔墨清润,意境简远,顾青平生所见名画,能与比肩者,寥寥无几。
不知观赏了多久,最终顾青收回目光。
何清连忙问道:“顾公子能仿作此画吗?”
顾青面露迟疑道:“这画的笔法称得上‘峰峦浑厚,草木华滋’,要仿作的话……”
何清叹息道:“是不是太难了?”
顾青点点头,又满脸认真道:“所以得加钱。”
第三十章 上好茶
若是旁人说这一句“得加钱”,何清定不给好脸色看。只是顾青实在一副好相貌,而且身材挺拔、气质出众,适才评论那画时,亦精辟绝妙,非是腹有诗书之人,决计说不出“峰峦浑厚,草木华滋”这样的妙语来。
何况何清已经托人了解过顾青送方老那幅画的事,更明白这人在方老心中有些份量。
他笑了笑道:“顾公子若是仿下此画,我就做主再添两千两银子给你。若是做不好,我也送你这套北山老坑出的笔墨砚台,再附送你一匹这样的糊窗的纱。”
北山老坑是专门给达官贵人做笔墨砚台的作坊,一套笔墨砚台少说都要百两纹银。
马掌柜不由羡慕,心里一突,这何管家如此大方,莫非是看上顾公子。他冒出这大胆的想法,不禁浑身一寒。
他生怕给人瞧出来,他连忙道:“这纱看着颜色很鲜,细看材质,轻薄透明,如烟似雾,小人虽然也见过很多蝉翼纱,却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
何清笑了笑道:“这可不是蝉翼纱。”
顾青道:“这叫烟云罗。”
何清一奇,说道:“顾公子认识?”
顾青道:“有次在朋友家里见过,只是不知道哪里产的。”
这纱他在陆狸某个院子里看到过,他觉得十分好看,还为此问过小红,只是小红也只知道名字,不知来历和产地。
何清微笑道:“这烟云罗是我家老爷的产业,共有四种颜色,分别是天青、秋香、松绿、银白,每年产量有限,所以也不对外出售,老爷只拿来送人。”
顾青早就看出烟云罗材质特殊,制作的手法繁复,绝不可能量产,因此故意引出这话题,就是想看看这玩意的来历,说不定能因此获得一些陆狸的信息。
他本不抱着很大的希望,不过何清的回答,倒是让他有意外之喜。
何清的老爷多半认识陆狸。
以陆狸展现出的财富,旁人要送她珍奇异宝,自是身份要到一定档次才行,而且何清的老爷既然说不对外出售,只拿来送人,那么旁人也不可能拿这烟云罗来借花献佛,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何清老爷送的。
而且这还透露出另一个信息,何清的身份在这个庄园绝不仅仅是个管家。毕竟他家老爷都说是拿来送人的,显然此物是用来攀交情,拉近关系用的。
何清若仅仅是个下人身份,有什么资格替老爷做主送这样的东西给顾青?
不过何清既然是修行者,他在这个庄园有特殊地位亦说得通。
顾青默默记下这个信息,现在他倒是用不上,等他以后有足够的实力和底气后,倒是可以摸摸这个庄园的底。
因为陆狸留在云州万通钱庄的东西,顾青暂时不想去取,他在此之前,很想弄清陆狸的真实身份。
否则盲目去取那东西,兴许会卷入他不喜欢的漩涡和麻烦当中。
他至少要清楚陆狸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
顾青道:“原来如此,我若仿制不成,亦不会厚着脸要你的东西。何管家,你先让人摆上长案,将东西都准备好,咱们这就开始。”
何清道:“作这画不是一时一刻能成的事,要不要先吃午饭?”
顾青笑道:“应该不耽误吃午饭,我喜欢桃花酒,我知道你这里有。”
何清惊讶道:“顾兄倒是好鼻子,我确实在房间里藏了一坛十五年的桃花酿。你若能仿制成功,我就请你喝。”
这是几名下人进来,片刻后就把长案摆好,各种画具备齐。
这房间着实不小,摆下长案,仍有顾青从容发挥的空间。
顾青挥笔着墨,同时道:“喝桃花酒配小羊羔肉最佳,我还喜欢吃新鲜的团头鲂,最好备足十斤的分量,仿制这画是体力活。”
何清听到团头鲂三个字,眼皮一跳,可是看到顾青一落笔,随即神色一颤道:“快去按顾公子说的做。”
那下人道:“小羊羔肉好办,可是咱们家里只有两尾团头鲂,加起来怕是都没有五斤。”
何清道:“那就赶紧去找。”
下人领诺匆匆而去。
何清目光落在顾青手中画笔上,如痴如醉。顾青笔法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偏偏每一笔的力道和笔墨浓淡,同挂在墙壁上的画作严丝合缝。
只是笔墨看起来新一些,其他方面,毫无分别。
就连神韵,亦有八成相似。
甚至顾青的笔墨,因为新出的缘故,看起来还灵动一些。
顾青此刻亦完全沉浸在作画中。
他整个人的精神无限集中。此前顾青也仿制过不少名画,唯独这一次,格外动人心弦。
如同画作的原主人化身到他身上,利用顾青的精神和体力,势必要让仿制的这幅画弥补原作的丝丝遗憾,更上一层楼。
这种感觉,让顾青觉得既新奇又熟悉,因此以往他有太多附身别人身上的经历。
随着这幅画完成部分越来越多,顾青亦抛开一切杂念,若同跟画笔合二为一,任由原画主人冥冥中的精神,指挥这一切。得其意,忘其形,存其真。
他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又兴不起任何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念头。
如同大自然的风雨雷电,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顾青头上冒出白气,那是汗水蒸发太快的缘故。
他的体力不断损耗,手腕抖动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而落笔如泰山之稳健。
不知过了多久,顾青终于收尾。
一滴滴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声音清晰可闻。
何清和马掌柜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