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恒没有看胡亥,抱着酒壶,倚靠着大案,就这么自饮自酌着,在痛饮了几大口后,才继续道:“天下的这场变革,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何会讲这些?”
“我现在就来告诉你。”
“春秋战国五百余年,期间百家争鸣,各种学派思想荟萃,各国更是变法不断。”
“在这种大变局之下,天下诸侯法令异制,以致田畴异亩、文字异形、言语异声、钱币异质、车行异轨、度量衡异法,如此形式,天下早已是裂土裂民的模样。”
“诸事皆异,所以天下共苦,战斗不休。”
“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但就像我前面说的。”
“天下诸事皆异,已有数百年。”
“岂是大秦区区几道法令就能扭转变更的?”
“这一点,大秦自是很早就意识到了,所以就有了‘郡县分封’之争。”
“虽然在外界看来,这场争论,是当时的丞相王绾跟廷尉李斯的争执,但实则这是两种治国理念的争辩。”
“王绾认为‘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王绾的观点很容易得其他臣僚认同。”
胡亥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我看的相关资料上,便有记‘君臣皆以为便’。”
嵇恒颇有深意的看了胡亥一眼,摇了摇头,说道:“王绾的观点里面,最重要是‘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这一论断,在当时应该是世人对局势的普遍看法。”
“甚至于……”
“王绾的建议比李斯更为实际。”
“因为王绾是从时局出发,认为推行分封制,更有利于大秦统治。”
“实际也的确会这样。”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疑惑道:“以你之见,大秦当行分封?”
嵇恒摇了摇头,道:“我对大秦行分封郡县并无看法,我只讲我认知下的观点。”
“天下诸事皆异,大秦想彻底统治天下,必须要让民众认可大秦,如此才能实现文化、体制的一统。”
“因而行分封是有利于民心归服的。”
“也即是从俗而治!”
“这里其实要做一个区分。”
“至少在我看来,当有一个区分。”
“什么区分?”胡亥道。
嵇恒道:
“儒生的‘分封’跟王绾的‘分封’是不一样的。”
“虽然有些让人费解。”
“但就我了解到的信息,这其实是真的。”
“世人听闻王绾支持分封,便误以为王绾的分封跟儒生一样,实则两者有不小的差别。”
“像淳于越说的‘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这明显是带着迂腐的论调。”
“王绾话里说的是‘诸侯初破’,所以他的观点是基于‘初’破的,因而王绾的主张其实是暂行封建。”
嵇恒嗤笑一声,淡淡道:“王绾是朝中老臣,又岂会不明白郡县制的优势与历史必然性?”
“秦过去受西戎文化影响很深,甚至称得上跟戎狄同俗,很少受礼义拘束,有着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加之始皇对大臣言说论辩遵循的是韩非子说的‘言不督乎用则邪说当上’‘有道之主,听言督其用,课其功’‘无用之辩不留朝’。”
“所以当时秦国头号重臣王绾,又岂会跟淳于越这些儒生合流?”
“即便王绾是基于时局不得不为之,提出对当时最利于大秦的选择,但依旧没有被始皇同意。”
“而这其实也是必然的。”
“因为秦不是周!”
第023章 二次分封!
小屋内。
嵇恒斜靠在大案上,一手撑着案面,另一手抓着酒壶,怡然的喝着酒。
大秦的酒微甜。
喝起来像是后世的米酒。
不过一壶下去,让人也有些微醺。
胡亥坐在席上,看了嵇恒几眼,又思索了一下,大听明白了一些。
嵇恒没有讲‘郡县分封’,他是直接讲的天下过去形势,也讲了大秦‘一统’艰难的真因。
天下诸事皆异!
扶苏隔墙而立,面色有些沉重,低语道:“天下五百余年的动荡,诸事皆异,天下早已异风异俗,大秦想通过几年的努力实现扭转,根本就不现实。”
“天下多艰!”
至于嵇恒说秦不是周,扶苏并没有往心里去。
大秦本就不类周。
何以能比?
胡亥小酌了一口,疑惑道:
“就算王老丞相不是此意,但不是早就被否决了吗?”
“现在大秦推行的是郡县制。”
“你说这么多,我倒感觉没那么复杂。”
“也就一道政令的事!”
“大秦颁行政令,天下莫非还敢有不从之人?”
嵇恒将手中空荡的酒壶放在案上,神色微异的看了胡亥几眼,轻笑的摇摇头,道:“如果真那么容易,世上就不会存在朝代更迭了,治理天下,无论是周代的周礼,还是秦的法制,最终都是人治。”
“大秦的政策就算能推下去,能不能真的执行也得另说。”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的确对关东六地设了郡县,但这六地的大部分官员,其实依旧是六国的旧官员。”
“这些人本就不通秦律,让他们去推行秦法,你认为真的现实吗?”
“他们做得到吗?”
胡亥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也觉得不现实。
胡亥又道:“那你说秦不是周,又是什么意思?”
嵇恒目光微凝,道:“因为分封制,周可以这样做,但秦不行。”
“王绾之所以建议,其实并无太多私心,而且也做过慎重考量,他应是了解周的历史,所以才会建议暂行分封。”
“你可知周是两次分封?”
“两次?”胡亥一愣,疑惑道:“周何时分了两次?”
隔墙。
扶苏眉头一皱。
他在脑海思索了一下,似想起了一些,眼中露出一抹讶色。
嵇恒对周竟有这么深的了解?
嵇恒将另一壶酒抓在手中,痛快的喝了一口,道:“周的确是二次分封。”
“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周初亦然……逮克殷践奄、灭国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盖天子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
“周的分封,第一次是周武王分的。”
“周武王克商之后,除了分封上古帝王之后外,分封尚父于营丘、周公旦于曲阜、召公奭于燕、叔鲜与管、叔度于蔡。”
“曲阜、燕、管、蔡等地,其实都在成周之南。”
“也即是周王畿附近。”
“而第二次分封,才是我们熟知的分封。”
“这一次主事者是周公。”
“周成王时,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封卫康叔、晋唐叔等,也是从这次分封开始,我们熟知的齐、鲁等国才移往东方,也才有了后来名副其实的天下诸侯。”
“至于周公为何会这么做?”
“大抵是周公平定了叛乱之后,担心其他诸侯也会跟着叛乱,为了周朝的稳定,便将其他诸侯分封了出去,而周王畿附近人口更多、土地更为肥沃,因而在其他诸侯离开之后,周王室的实力大增,不仅彻底稳住了天下,也正式从诸侯之长成了诸侯之君。”
“贵为了周天子!”
“这些其实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周行了分封。”
“而行分封之后,效果的确斐然。”
“不仅让周的实力大为增强,彻底稳住了天下,还极大拓展了周的统治空间,也将周的声望推到了顶峰。”
“但也因此埋下了祸根。”
“天下分治!”
“以王绾的才能,岂不知分封的弊端?”
“若仅仅如此,他绝不会劝始皇行分封,因为行分封,无异走了周的老路,秦从商君变法之后,一直都是力行郡县制,而郡县制从春秋开始,已渐渐成为了天下主流。”
“但王绾依旧坚定的上书行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