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管仲的‘以商止战’,比儒学更适合一个国家。”
“管仲的所谓‘止战’,指的是防止战争为治国第一要义,这里的战争既指内战,也包含外战斗。”
“就国家内政而言,‘以商止战’是发展商品经济,让国民富裕而不至于造反。”
“民以食为天。”
“若民众能维持最基本活着的需求,谁还有心思想着造反呢?”
“而对于外战而言,‘以商止战’就是扩大对外贸易,并以军事的威慑力维持均衡,通过商战的形式,不断削弱对方的力量,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对方彻底一蹶不振,到时无论是兼并也好,还是奴役也好,主动权完全在我这边。”
“虽然短时想实现有些困难,但管仲提出的这些想法,未尝不是一条可探索的道路。”
嵇恒侃侃而谈。
他已将关东六国变法尽数讲完。
魏国的私学,韩国的手工业,楚国的贵族,燕国的王道传统,赵国的胡人,齐国的商贾大富。
这些就是各地目前最棘手最难解决的部分。
秦廷会如何解决,他并不关心。
他将酒壶放在案上,如往常一般,将辛辣的羊骨汤倒入粳米,稍加搅拌,随即大口吞咽起来,丝毫不顾及形象,不时还小酌一口,神色无比的陶醉惬意。
胡亥双眼木然的看着嵇恒。
嵇恒后续所讲,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他的脑海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真按嵇恒所讲,大秦会何去何从?
儒法一体。
谁能保证儒家不会卷土重来?
到时……
大秦还是大秦吗?
胡亥咽了咽唾沫,脸色发白道:“嵇恒,我有点没听懂,你再给我讲讲,去年始皇就已下令焚书,尤其是《诗》《书》《春秋》等儒家书籍,几天后,还要坑杀一些儒生,现在博士学宫的博士尽数出逃,大秦哪还有儒学的容身之地?”
“儒家怎么可能取代法家?”
胡亥一脸不信。
嵇恒轻笑一声,放下手中木筷,淡淡道:“你认为不可能?”
“不可能。”胡亥坚定的摇头。
嵇恒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道:“李斯你知道吧。”
“知道,当今的大秦丞相。”
嵇恒点点头道:
“李斯是荀子高徒,荀子是儒学大家,因而李斯儒学不会差。”
“李斯仕秦之前,曾在上蔡为小吏,后才入仕秦国,这和儒家倡导的‘学而优则仕’理念相符合。”
“还有儒家的‘尊君’‘忠君’思想,在李斯身上也尤为明显。”
“至少目前是这样。”
“除此之外,李斯还大力推崇儒家的‘任人唯贤’。”
“当年水工郑国‘疲秦计划’阴谋败露,始皇要驱逐所有六国客卿,在此危急时刻,李斯上呈《谏逐客书》,劝始皇重用贤才。”
“同时李斯针对时政,敢于劝谏,如力主行郡县制等,还曾提出过勤俭节用、减轻赋税的主张,这些其实都是儒家思想,只不过相较法家思想的凸显,李斯的儒家思想相对隐晦,但只要细细思索,定能其中的一些蛛丝马迹。”
“李斯是一个法家学者,尚且会受到儒家影响,何况天下其他官吏?”
“还有扶苏呢?”
胡亥一下沉默了。
嵇恒摇摇头,轻声道:“儒家经过数百年的扎根底层,对天下的影响完全超乎你的想象,始皇的确开展了焚书,也的确会杀一批儒生,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且始皇未曾想过去解决。”
“也不会去解决。”
“因为是大秦需要儒家,至少大秦后世君主需要。”
“当君主能力不够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抬高自己的威严,自然会选择偏向唯心,而这方面儒家最为优秀。”
“所以儒家回到朝堂,甚至是主导朝堂,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但一定会回来!!!”
第045章 世间无对错,只在利害权衡!
胡亥一脸肃然。
他还是第一次见嵇恒这么严肃。
他想了一下,凝声道:“你这说法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儒家有这么难缠吗?”
“大秦可是对儒家有关的书籍进行了焚毁,儒家也几乎被驱离了朝堂,长公子上位后,就算大秦是君儒臣法?但朝臣可是信奉法制,岂会容许儒家卷土重来?”
“大秦容不下儒。”
“今后也更没有儒家的容身之地!”
嵇恒嗤笑一声,冷声道:“我前面说过,法即是儒。”
“什么君儒臣法,外儒内法。”
“那只是一厢情愿。”
“根本做不到。”
“或许前面几代君主能维持所谓的君儒臣法,亦或者是外儒内法,但正所谓假话说得多了,有的人就会当真了,一旦出现有一代君主,没有意识到大秦行的是霸道,开始真推行起了仁政,大秦的法制也就随之崩塌了。”
“而那时所谓法制,也就变成了人制。”
“人都是有私念的。”
“缺少了公平公正,那还是法吗?”
“法的威严即失,法的最大受益者,皇帝也会威严不复。”
“再往后。”
“只是周天子失官的重演罢了。”
闻言。
胡亥脸色大变。
他前面还以为嵇恒是危言耸听,但听到嵇恒的推衍,也不禁惊出一身汗。
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兄长。
大秦以法立国,父皇那么教诲,大兄依旧亲近儒生,若是大兄上位,儒家岂能不得势?儒家一旦得势,大秦的法恐就成了乱法。
一念至此。
胡亥眼中闪过一抹幽怨。
他越发感觉父皇选择大兄或是一个错误。
嵇恒将剩下粳米吃完,擦了擦嘴,懒散的躺在地上,拍着小肚子,继续道:“你其实也没有说错,始皇的确有所意识,所以这几年一直在有所针对。”
“焚书,坑杀方士、儒生等等。”
“大秦想用儒家思想,但只想用大秦自己的儒家,非是儒生的儒家。”
“但做不到的。”
“荀子乃儒家最后一位大师。”
“更是曾为广负盛名的稷下学宫祭酒,但荀子这祭酒之位,可一直都没坐稳过,来来回回当了三次,最终还是被学宫内的儒生赶走了。”
“荀子乃儒家之大师,尚且不为主流待见。”
“何况秦政?”
“战国后期,奉行孔孟的儒生,早已走上了邪路,视一切不同于孔孟学说的儒学为异端,甚至自甘将此等大师逐之。”
“而且这些儒生哪懂什么孔孟?”
“只是假借孔孟学说,为自己的私利张目罢了。”
“全然背离了孔孟之学的初衷。”
“他们在各地广开私学,将自己理解的孔孟之学传之四方,容不得任何人置辩,也容不得任何人质疑,更容不得任何人创新,因为一旦孔孟之学有了新的发展,势必会暴露出他们传授的学问的漏洞。”
“儒生重名好利。”
“他们岂敢认荀子为儒家大家?”
“而且孔孟之后,坚定奉行儒家学说的子弟都走上了邪路,因为他们学问没那么高深,也不肯潜心学习,也拉不下脸去求问,又想早点谋利,因而大多选择一边信奉孔孟之道,一边专研附和各种阴阳学说,为的就是能自圆其说。”
“所以始皇在抓方士时,顺带抓了不少儒生。”
“因为两者本为一体。”
“这也是为何儒生被捕的数量并不高,但博士学宫的儒家博士、学士却如临大敌,甚至舍弃高爵厚禄也要逃亡的原因。”
“当然始皇杀方士儒生,除了是威慑儒生,将儒生驱离朝堂,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收回‘天命’的解释权。”
“大秦立国以来,召集了不少方士儒生,研究礼乐。”
“最终弄出了一套五德始终说。”
“大秦的五德始终说,内容你应该比我清楚。”
“始皇之所以弄这一套,其实就一个目的,就是想告诉世人,天下归秦不仅是众望所归,更是天命。”
“在我看来,其实就为证明‘政权合法性’。”
“正统性!!!”
“不过这套学说出自儒生方士之说,我之前说过,儒生的理论一直都是似是而非的,并没有最终定论,只是让人感觉似有几分道理,但这套理论是这批儒生跟方士弄出来的,最终解释权实则也在这些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