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若还想问这些不当之论,那公子可离去了,张苍不才,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而且公子之问,也断不可能发生。”
张苍的语气无比坚定。
不容置辩。
扶苏深深的看了看张苍,又看了看无人的四周,凝声道:“张御史,四周之人我早已屏退,你还这么不敢开口吗?”
张苍默然无声。
良久。
扶苏叹息一声,道:“罢了,你既不愿开口,我也不强求。”
“多谢公子。”张苍深深一躬,又道:“公子,嵇恒此人的确有才,但他毕竟为六国余孽,不一定真跟公子同心,有些话听之即可,莫要对外声张,更不能向陛下、向旁人提起。”
“言多必失。”
“也谨防祸从口出。”
“扶苏谨受教也。”扶苏离案起身,深深一躬。
“是张苍心胸狭隘,当不起公子信任,更不敢当公子这般大礼。”张苍也是深深一躬。
扶苏道:“此事不再提了,嵇恒昨日还说了一件事,法即是儒,对于这个观点,你是如何看的?”
张苍没有急着开口,在屋中转悠着,思索了片刻后,才平静的道:“这个观点对也不对。”
“我师从荀子。”
“夫子乃当世儒学大家。”
“而我夫子之学,跟孔孟之道有显著差别,孔孟之学为‘法先王’,我夫子之学为‘法后王’。”
“法先王是价值理性。”
“法后王则是工具理性。”
“但两者之间真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只怕未必。”
“夫子当初授课时讲过‘礼’到‘法’,是基于社会秩序重建思路的自然延伸,过往的‘礼’不足以惩戒人心、整顿社会,因而就必须用更为强制性的‘法’。”
“法跟礼其实都是基于‘人性’。”
“一个认为人性本善,一个认为人性本恶,但善恶其实都是人,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表现。”
“夫子之学是基于当时君主强兵胜敌的需求,提出‘法后王’‘性恶论’的观点,并注重严刑峻法,因而真论起来,夫子的儒学已从孔孟这样的礼儒转变成了礼法并重的法儒。”
“儒即是法,法即是儒,其实是对的。”
“李丞相更甚。”
“他是儒为表象,法为表里。”
“李丞相在《行督则书》中就曾写道: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李丞相此事已公然主张君主权势独操、决事独断了。”
“这些观点跟孔孟之学完全背道而驰。”
“可称为儒法!”
“之所以还带有一个‘儒’,是因李丞相是在夫子之学的基础上做的延续与伸展,只是更偏向了法。”
“夫子为法儒,他则为儒法。”
“不同于孔孟,但表里皆出自夫子。”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随即又问道:“那韩非子呢?”
张苍摇了摇头道:“韩非子不一样,他已完全脱离了儒学。”
“只认‘性恶论’。”
“他坚定认为人性本恶,而且是不可变更的。”
“当初求学时,韩非子就跟其他人不同,他不仅看儒学,还看大量其他学说,集百家之长,汇一家之言,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观点和看法,在这方面我跟李丞相都不如他。”
“而且韩非子深得夫子之辩才。”
“只是因为口吃,并未将一身才华施展出来。”
说到这。
张苍一下住口了。
第052章 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四下一片死寂。
隔了一会,张苍才继续道:“李斯跟我都没有自己的思想,依旧沿袭着夫子之学,因而在我们身上,儒即是法,法即是儒是适用的。”
“但像韩非子这般,早已摆脱儒学束缚,初期读商、管之书和孙、吴之书,中期学儒墨,后期学黄老,而后专研‘性恶论’,集百家之所长,成自家之言者,儒即是法,这个说法对他并不适用。”
“这一点《韩非子》可明证。”
“《韩非子》一书从始至终都跟儒学背离。”
“在夫子眼中,儒学是需要法理学或法治学说的,法制与礼制是儒家治政的两个不同侧面,需要相辅而行。”
“但韩非子不同。”
“他坚定认为法是法,儒是儒,两者不能并兼。”
“甚至还提出儒以文乱法之言。”
“韩非子是从儒入法。”
“自成一系。”
“不过这也跟韩非子始终未得重用有关,他虽学富五车,但一腔才华,并未得到真正实践,很多想法只流于书籍,并未得到真正的落实,也没有跟实际结合,最终只是水中月、雾中花,理论有余,实践不足。”
“难言优劣。”
“这或也是韩子的不幸。”
张苍轻叹一声。
对于韩非子,他很是敬佩。
他自认才华横溢,就算是李斯,也不放在眼里,但对韩非子,却不敢有丝毫小觑。
荀子门下弟子众多,才华横溢者更众。
而荀子的存在,犹如一座巍峨高山,将他们牢牢的笼罩着,他们受其利,却也被深深困在了荀子思想之中。
但韩非子却能摆脱荀子影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走出自己的道路,属实惊艳绝伦。
他自认自己做不到!
正是因为仰望过荀子这座高山,才知道登临甚至超出这座高山之艰难。
难于登天。
张苍收回心神。
他看向扶苏,已猜到扶苏的真实想法,缓缓道:“公子是想问大秦日后会行儒还是法吧。”
扶苏郑重的点了点头。
张苍坐回自己的位置,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但经过上次公子提点,我下去思考了一下,正如嵇恒所言,大秦日后恐会行‘君儒臣法’。”
“陛下所为旨在驱儒。”
“驱儒非是不用儒,而是取仁义为用。”
“何为儒家?”
“天下对儒家是这般看法。”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
“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
“袓述尧、舜,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
“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己试之效者也。”
“大争之世之所以不用儒家,就在于儒家惑者既失精微,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固儒学寖衰。”
“此辟儒之患!”
“但在我看来,这番认识过于笼统。”
“儒家,其实是以‘礼’为核心,加上以血缘为纽带构建的‘宗法’。”
“当世儒学推崇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等等,其实都只是用来粉饰门面的。”
“这些粉饰门面的东西,儒可以用,法同样可以用。”
“公子或有些难以理解。”
“我以‘礼’举例。”
“儒家的‘礼’是复古的周礼,是以孔孟之学为根基。”
“大秦的‘礼’是李斯等儒法一系官员,制定的法礼。”
“两者本质有明显差别。”
“大秦旨在以秦法为根基,以荀子之学为辅,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为用,创造出一套法之制度下的新体系,只不过儒家霸占‘仁义……耻勇’等太久了,朝廷需要将这些粉饰门面的东西从儒家手中夺过来。”
“据为己用!”
“不过……”张苍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提着衣角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扶苏近前,又略显不安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陛下真正的意图恐是想实现‘法之天下,儒之教化’,不过这个儒,指的就是‘仁义礼智信’这些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