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扶苏低语。
嵇恒额首道:“就是家,只是很多人习惯把个人跟家庭混为一谈,但实则两者并不一定能对等,你们也都下意识认为,劳作是为了家庭的温饱,所以家庭对黔首而言很是重要。”
“而这便是破局之处。”
“家永远是人最温暖的地方。”
“士卒在外省吃俭用,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
“为的正是这个家,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能过的好,也为了让自己的家人,今后不用再遭这些苦难,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松口,因为在他们眼中,最切实最实在的东西就是田地跟钱粮。”
“也最能传给下一代。”
“所以从士卒本身出发,没东西能让他们认同。”
“但若是放在家庭里就未必了。”
闻言。
扶苏只觉毛骨悚然。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却是有种看到鬼一般,嵇恒这算计太毒了,他知道士卒不会轻易松口,寻常的东西也没办法让士卒认可,所以他根本就不管士卒自身,而是直接放眼于家庭。
但家是社会稳定的基石。
稍有处理不当,大秦恐就要出大事。
扶苏面色微白。
甚至都不敢喘粗气。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几眼,知道扶苏又想岔了,他还没那么失心疯,用家庭去威胁上百万将士,那就算有上万个脑袋,也禁不起砍。
他冷声道:“士卒在外拼杀,为的是家庭,而真正论下去,其实是为的自己的后代,在能维持果腹的情况下,他们其实是乐于见到钱财耗费在后代身上,而这才是我让高、将闾他们编书的原因。”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士卒本身走不通,那就通过其子嗣。”
“过去识文断字基本被士人等阶层垄断,鲜少能为底层拥有,秦人虽对儒生很是不屑,但真出了事,还是会毕恭毕敬的请识字的布衣士子出手,他们过去只是没有办法识文断字,若是官府给他们后代机会呢。”
“他们恐就会开始权衡田地跟知识的价值了。”
“只要有人动了心,目的就达到了。”
“只要后续朝廷稍加引导,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士卒,在家中有足够养活一家人的田地后,把其余的功赏用来培养子嗣上。”
“因为对他们而言,知识那是上层人才能掌握的。”
“他们的子嗣一旦习的,岂非有机会能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贱民’,成为大秦的吏,成为士人,成为贵族?!”
“士卒在外出生入死为的就是子孙后代。”
“但获得田地钱财最终又能如何?依旧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继续为黔首,遇到灾年,恐还要到处逃难,但若是有识字之能,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布衣士人了。”
“这两者间的差距可是很大的。”
“而但凡有点见识,亦或者有点野心的人,在他们的眼中,官府给与他们子嗣上学的机会,是远比功赏得到的田地钱粮更有价值的。”
“毕竟……”
“这是能实现阶层跨越的!”
扶苏跟胡亥良久无言。
经嵇恒开口,他们才意识到一件事,对他们而言,识文断字,学习知识,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落到底层黔首眼中,却近乎是上天恩赐。
黔首一生除非是真的没法活命,不然他们的一生都是为了家庭。
而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延续。
嵇恒正是清楚认识到了这点,所以他没有选择从黔首自身出发,而是选择从黔首的后代出发,通过黔首的子嗣,来动摇黔首对田地钱粮的坚持。
最终让黔首认可这种解决之法。
这些年来,朝廷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黔首松口,但一直没有做到,甚至于后续为了强行对象,将大量秦人迁移向南海北原,引得秦人怨声载道。
胡亥就记得一件事。
当初始皇南巡时,曾到过南海,当时始皇问过赵佗一句话。
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他当时年岁尚轻,并不懂其中含义,但今日听了嵇恒的话,也是赫然惊觉,只怕当时始皇就已意识到了问题,所以才特意问了赵佗,后续赵佗的答复是‘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这才让始皇最终放心。
但现在嵇恒另给了一个解法。
不同于寻常。
而是从家族的延续跟前景为出发,跳出功赏只能兑现给士卒的角度,从而让出了一个更切实可行的办法。
扶苏深吸口气,心绪久久难平。
他依旧有些恍惚。
他其实已明白了一些东西。
识文,对他们而言,很是稀疏平常,但对黔首而言,却很难能可贵,因而朝廷只要开了这个口,就可以借此解决掉很多士卒的功赏问题。
原本该赏赐的田宅钱粮都可以免去。
唯一给出的就是授业。
但相对于实打实的田宅钱粮,派一些人去给一些孩童讲课,对官府而言无疑是很划算的,因为只是简单识字的话,在官府眼中并不值多少钱。
他抬起头,看向嵇恒,眼中满是敬畏。
嵇恒这一手太绝了。
在黔首眼中,田宅钱粮的确价值很高,但跟知识相比又明显有些不值,而在官府眼中知识是很低廉的,正是这么一来回倒腾,官府当下棘手的问题,顿时就迎刃而解。
高!
实在是高!!!
第189章 我,嵇恒,恶龙也!
清风习习。
吹动着发须,也吹动了心弦。
嵇恒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双眼略显茫然的看着天空,手中端着陶碗,他也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此举的确是解决大秦经年积累下来的陈苛最合适的一个办法。
只是‘从娃娃抓起’,问世的太早了。
他也不清楚,将这个‘魔盒’这么郑重的开启后,会对天下日后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他并没有多的其他选择。
他端起陶碗,汩汩的喝了一口,声音带着几分宽润,道:“这个办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官逼民反,过去官府施压的只是青壮劳力,一旦朝廷把目光放到了‘家庭’上,日后会酿成怎样的恶果,我自己也不敢预料。”
“但就目前而言,此举最切实可行。”
“也最容易囊括到大多数获得功赏的士卒。”
扶苏目光微异。
他还是第一次见嵇恒这般凝重。
只是他有些不解,为何嵇恒会有这么深的担忧?
扶苏虽心中很费解,但口上却道:“先生所言极是,奈何大秦统一天下后续进展太快,以至大多将士军功累积过多,加之后续还有南海跟匈奴的战事,大大小小功赏累积下来,已足以将朝廷压垮。”
“先生尽管出言。”
嵇恒知晓,扶苏对此了解的不深,他也不愿就此多说,只是就着这事继续开口道:“关中田地肥沃,因而粮食产量,相对于其他地方,其实是高出不少,加之大秦开启灭国之战后,大多得胜,不少士卒都趁此积累了不少财富。”
“只是未曾全部得到兑现。”
“即便如此。”
“关中民众依旧还是选择相信朝廷,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黔首相信朝廷最终能够兑现军功爵制下的功赏,他们若得了那些功赏,当下所过的困苦日子,也将大为改善,甚至可一跃成为‘富农’。”
“秦人过去一直在自己骗自己。”
“但这种美梦,是不能被戳破的,一旦被人戳破,秦人感受到自己受到了官府欺骗,那从内心深处爆发出的愤怒跟疯狂,是足以将整个秦廷吞噬的。”
“到时……”
“世人无人会怀念秦国。”
“也不会有一人如六国余孽那般想着为秦复国。”
“哀大莫过于心死。”
扶苏听到嵇恒的话,神色变得很是严峻,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秦人真的认清了现状,多半会如嵇恒说的那样,对朝廷怨声载道,也无一人会感念大秦的好。
他苦笑着摇摇头。
嵇恒接着又道:“正因为此,这件事才必须去解决,只是如之前所说,靠真的实打实兑现功赏,朝廷是做不到的,只能另辟蹊径。”
“黔首说不动、说不通。”
“那就换条路。”
“他们在外拼杀,大多不是为了什么功名,为的只是改善家里的情况,以及给子孙后代提供更为优越的环境。”
“正因为此。”
“我的建议才有可行之机。”
“而这只有关中老秦人才有推行的基础。”
“老秦人手中大多都有一些田地,虽不能真的解决温饱,但只要不每年交非常高昂的口赋,一家的口粮是能保住的。”
“所以他们是有接受自家孩子上学的条件的。”
“不过……”嵇恒抬眼看了看扶苏跟胡亥,摇头道:“直接这样推行,受到的阻力将会无比大,因为这撼动的是整个‘士’的阶层,以及因此受利的‘吏’,牵涉面之广,是牵涉整个关中的。”
扶苏从席上站起,缓缓道:“所以先生让二弟等人做识文断字的书籍编纂,为的就是不引起‘吏’的不满?”
嵇恒点点头道:“吏的任选,大秦过去是通过学室。”
“学室学的东西很多,除了识文断字,还要写公文,算术、军事等等,学室制定下,大秦培养一名合格的‘吏’成本很高,一来朝廷担负不起,二来‘吏’的阶层也会对此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