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张珪发现,茫茫人世千万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时常在深夜披衣独坐,问自己:
我已经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了,能不能就此收手,莫要再去实施改革,推行汉法?
古往今来,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到善始善终,我何必自讨苦吃?
但每一次夜尽天明,他都依旧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有一次,张养浩休假回白鹭洲书院探亲,归来后,捎给他一句话:“于先生让我转告你,世事岂能尽得圆满,不过求仁得仁,问心无愧。”
张珪有些想问,那他于廷益,问心无愧否?
但转念一想,其实那年的舟山岛上,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许久之前的一个暮夜,在白鹭洲山间,于谦问他:“变法是一条无归之路,若舍你一人而定天下,可乎?”
张珪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回复。
“可。”
他亦是这么做的。
这位终元朝百年间,最杰出的汉人宰相,英风烈骨而浩气昭然。
一生历经四朝,受罢相三遭,刑罚数回,沉浮数十载,攻讦与猜疑无尽。
却如同凛然风雪后,兀立在元廷万丈高墙上的孤松,终此一生,都为了守护天下汉人的利益而战,没有后退半步。
他万刃加身,走过这人间,又清清白白而去,俯仰天地,无愧苍生。
……
这些年间,于谦除了教导门生,著书立说。
就是承接了邓剡的使命,为宋末死去的众多英杰写下列传,流传后世。
楚州陆秀夫、范阳张世杰、江陵刘鼎孙……
写了最多的,还是先生。
《文信国公墓志铭》、《文丞相传》、《题文山遗画》、《挽文山词》……
他写了千百篇,字字伤骨,落笔如刀。
这一路光辉的印迹,绝不会埋没在岁月中,而是犹如旌期猎猎,与日同辉。
是年深秋,水云先生汪元量来访,送来了许多文天祥早年在临安的旧稿。
这位昔年南宋的宫廷琴师,于谦的同乡,在亡国后被掳北上,成了忽必烈的琴师。
幽囚多年之后,如今终于得以离开元廷,孤身一人,放归江南。
于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邓光荐,和对方笑谈起汪水云这个人的场景,但如今,早已经物是人非。
“我给你带来了这些”,汪元量把文天祥从前的手迹递给他。
“当年临安旧都的那批人,文山死了,君实死了,张太傅也死了,叠山绝食于漠北,光荐是我看着他离去的……到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啊。”
他轻声笑着,如雪的白发垂落双肩,坐在残阳夕光里,单薄得宛如一叶白蝶剪纸:
“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怎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
“明明昨日还在高楼风花,独坐弹琴,今朝梦醒,一切却已人事全非……”
于谦默然。
汪水云这个人,仿佛命里带离别。
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他时时抱琴去监牢中,陪伴着文天祥走过了最后一程,在如今的岁月,又是他送走了重病的邓剡。
“我听说你在给人物作传,我把这些都给你”,汪元量拿出了更多的资料,一张张,一卷卷,皆是不同的字迹,“答应我,将它们都传下去……”
于谦翻开第一张纸,见上面写着:“故宋昭仪王清慧:……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故宋宫女金德淑:……空懊恼,独客此时还,髻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斑斓,肠断唱门关。”
“故宋徐君宝夫人:……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于谦看到这里,顿觉手中字迹重如千钧。
每一行字,每一句话,都是那些滞留在北境的孤魂,用心头血蘸写的满腔亡国之恨。
汪元量告诉他:“我一生都居于宫廷,所交所游,也以女子居多。我尚可以回归故乡,可她们注定是要一辈子死在北国,无法重归江南了啊……”
“你既然要给宋末英杰们作传,何不也为她们写上一写?”
“她们是无法向世间传递音讯的人,却终究不该被改朝换代的浪潮所湮没。”
于谦沉声说:“好。”
他无从得知,历史上的邓剡是不是也在汪元量的嘱托下接手了这些材料,做了这件事。
有也罢,没有也罢。
毕竟邓剡的作品佚散了太多,最后很多都没流传下来。
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将其完成。
汪元量带来了巨多的第一手亲历资料,有他在宋、元两朝宫廷中数十年的日记,也有一些来自王清慧等人的亲叙手稿,字字血泪。
王清慧尚有家人在世,听说白鹭洲有人要给女儿写传,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将他们所知道的故事亲口告诉于谦。
于谦写信给毕业的弟子们,还有谢翱和张千载,托他们在外行走时,多多打听这些女子的故乡是否还有人在。
如果尚在,就邀请前往白鹭洲一叙。
若干岁月间,陆续有人抵达了白鹭洲,给出许多音讯。
就这么东拼拼,西凑凑,和汪元量的资料互相一对照,信息的空白终于被填补上,已经足够在历史的尘烟罅隙里,拼凑出许多亡国女子的一生。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于谦一直忙忙碌碌。
除了教导学生,就是埋头于《王清慧传》等众多写作。
……
二十余年后,陈英带着自己的外孙上门。
“我把他交给你了”,他郑重其事地说。
小朱元璋还是一个黑黢黢的小团子,五官都没长开,在脸上挤成一团。
他疑惑地瞅了瞅于谦,又转头看向陈英:“外公,你打算将咱送到哪儿去呦?”
于谦:“……”
不愧是本朝太祖,一开口就有那个味了。
陈英:“这就是你未来的先生,于谦于廷益,你先生是千古英杰,你要跟他好好学。”
小朱元璋惊呆了,瞪眼望着于谦,慢慢流露出了神往之色。
于谦微笑,走过去牵起了他的手,带他向着书院内走去:
“今日,我们先来学习第一课……”
小朱元璋十分地顽皮,四处乱跑,导致一开始进度缓慢,学习颇为吃力。
有时,天幕上的太祖陛下都看不下去了,不免要站出来吐槽几句。
然后又被马皇后轻嗔怒叹,揪到旁边,好一阵无奈。
每到这时,于谦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
小朱元璋到了来年春暖花开,愈发坐不住。
唉,他惆怅地托腮。
外面春光大好,自己却要整天被关在屋里学习。
可他一回头,看见先生清亮如秋水,仿佛倒映着一整片白鹭洲长天的眼眸,就觉得,好像还是有必要学一学的。
若干年间,于谦将一切都教给了他。
帝王之道,纵横之术,君子六艺,诸子百家,运筹决策……
凡是他所懂得的一切,都让小朱元璋学习过、尝试过。
有的很感兴趣,有的一般般,有的……最好还是当做这种事根本没发生过。
小朱元璋:《古琴学习,一个时辰,从入门到放弃》。
于谦:“……”
你可真是能耐了啊。
对此,小朱元璋表示不服:“先生,明明你自己也不怎么弹琴,那个挂在书房墙上的琴,我从来没见你碰过!”
话音刚落,他瞧见对面的先生,露出了一种怔然如水、充满哀伤的神情,似清风般低回。
“那是你师祖留下的琴”,于谦轻声叹息。
那张题字为「正气歌」的琴,犹是悬挂在墙上,仿佛轻轻拨弦,还能听见那年舟山岛上穿林而过的海风声。
却是斯人已去。
遗挂犹在壁,流芳未及歇。
小朱元璋拽拽他衣角:“先生不要难过,师祖是个怎样的人?”
于谦把弟子散落的作业收拾起来,微微一笑:
“他啊,是一个很好很好,影响了我一生,让人见了就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
……
张珪的汉法有效缓解了汉人的处境,让百姓生活出现好转。
然而,随着至治三年,张珪罢相,朝廷叛党发生政变,一切重又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小朱元璋有感于生民哀苦,便决定外出行走,谋一番大事。
他这次,倒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上路。
他的一个“伯公”,庐陵著名富商张千载,散尽家财,给了他一大笔启动资金。
他的另一个“伯公”,浙东著名民间义士领袖谢翱,则给了他一批故旧的联络方式,与可用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