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征人夜泣,青灯独坐,在黄沙明月、天地苍穹之间飘然回响,不绝如缕。
数万匈奴兵被勾起了思乡之情,在曲中纷纷含悲堕泪,恸哭不已,到天明时便退兵离去。
一曲胡笳守孤城之事,堪为千古绝唱,是何等的流华蕴藉,又是何等的风度无双。
可想而知,刘琨的悲曲究竟有多么大的杀伤力,多么扣人心弦,搅起情绪千丝万缕纠缠。
这一夜,刘琨想着死去的刘群,和许许多多埋骨在乱世中至亲故友,忽觉悲从中来。
他抬眸望着身前沉睡的宫阙,新雪过后,明月便显得格外清绝,将一座座沉睡的殿宇飞檐映得犹如通透的美玉。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一切都是消沉而寂静的,冷风穿过回廊,卷着树梢一片薄若蝉翼的月光飘落,萧然抚过衣襟。
他伶仃坐在那里,任长风灌满袍袖,苍白的手指握着玉箫静静吹奏,许多年浩渺岁月便也在指间沉淀了,抖落苍凉不尽的回音。
这一首玉箫曲,当真是吹裂金石,声遏行云,犹如海潮般翻涌,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流光雪絮。
如此一来,非但是平阳公主和刘阿斗的夜间麻将小分队进行不下去,便是其他人半夜惊醒,听见如此悲凉婉转的哀曲,都一下子被勾起了伤心事,怔怔出神。
然而再动听的箫声,也架不住夜夜准时响起,还专门挑人睡得正香的时候。
刘琨失眠,众人也被迫跟着他一个都别想睡,真真是苦不堪言。
倒也并非没有人尝试过劝说他,但刘琨白天看起来毫无异常,本职工作没有任何问题,人家贵为一国之主,又没影响政务,如今不过就是来一点小小的爱好,众人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再说了,情绪总得有个宣泄点吧,刘彻也不想让未来的大汉天子压抑成木头人,只得就此作罢。
愁啊。
便是在众人的千盼万盼中,祖逖接到了他们的消息,一路星夜飞驰,日夜兼程以不可思议的飞速,很快从洛阳抵达了长安城,一来就受到了无比热烈的欢迎。
众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对他寄予厚望,大将军啊,该说的信里都说清楚了,你来得真及时,快去管管刘越石吧。
饶是祖逖一惯冷静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被众人言语之间的“越石真的深受打击”、“天天这样吹下去,他和我们迟早要疯一个”,给吓了一跳。
大家更是表示:“你是他唯一的知己,现在全靠你了!”
祖逖内心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怀着沉重的心情和对好友的无比担忧,拿上千里迢迢特意带来的礼物,进入了宫中。
……
刘琨虽然情绪低落,意志消沉,但强大的责任心和如今的局势并不允许他摆烂。
所以,尽管他晚上每天都去吹箫,白天却是仍在一丝不苟地干活,丝毫没落下进度。
这一日,他现在正在接见原赵国政权的率义侯、氐部首领蒲洪,也就是苻坚他爷爷。
为什么苻坚姓苻,而他爷爷姓蒲呢,因为……是随便起的。
蒲洪家里后院长了一些蒲,“长五丈,节如竹形”,观者大为惊讶,认为是祥瑞之兆,所以就用蒲这个字为姓。
后来小孙子苻坚出生,背上有“草付”二字,正好符合彼时“草付应王”的成语,干脆就改成了苻姓。
苻坚作为秦王、千古一帝,含金量自然不用说,是刘琨钦定留给继承人(虽然还不知继承人是谁)的下一任宰相人选。
他看了大明带来的史书,发现除此之外,其他苻秦宗室子弟的质量也都很不错,名将辈出,群星闪耀。
第二代苻健在枋头大败桓温,第三代苻菁长安破晋军,苻洛攻灭鲜卑代国,苻飞大败羌人,苻黄眉阵斩姚襄。
还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小天才,苻坚的幼弟苻融,此人在前秦帝脉一向是团宠待遇,深受所有人喜爱。
《晋书》给了他整本书的最高评价之一,称其“惊才绝艳”、“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文武双绝”,可谓是直接夸上天了。
不得不说,蒲洪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确实是点满了技能点的,后人成才率之高,甚至能跟他的祖先中山靖王掰一掰腕子了。
刘琨准备等这一群小不点出生了,通通培养起来,成为大汉栋梁。
他还准备等二十年后苻坚出生,就将小团子带到华阴山一带活动,争取捕捉一只正在山间拜师学艺的野生王景略。
王家三代都是将相之才,王猛,王永,王镇恶,其中两个都名列武庙,在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经历了刘群一事,刘琨对于继承人的指望已经降低到了刘阿斗的程度,只求品行端正,至于聪不聪明,甚至有没有脑子,那都不重要。
所以,选一些合适的辅政大臣就成了最为关键之事。
苻王两家加起来,基本已经把这个时代的最强文武阵容凑齐一半了,至于剩下的一半……等他南下攻占东晋,什么王庾桓谢,全部都要通通归大汉所有。
然而,此处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如何才能让蒲洪心甘情愿效命呢,此人野心勃勃,一心图谋自立,在历史上更是投降之后又反叛了三回,硬是从零开始,凑出了一份前秦立国的基业。
刘琨正在凝眉思索,不得要领,便去找刘彻商议。
刘彻一时间也没想到什么一劳永逸的好方法,顺手刷了刷天幕,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可以用道具!”
上次抽奖有一个叫做「友谊之手」的东西,是【盘点十大震撼人心遗言】里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标志物,被吕布带走了。
刘彻当即出了一笔钱,从吕布那里把道具换了过来。
此时此刻,蒲洪来到宫中与刘琨对谈,他生得眉目英挺,姿貌峻拔,行走之间龙骧虎步,一看就不是个简单角色。
他虽然很欣赏刘琨,认为是当世第一俊杰,但毕竟没有经过大汉的毒打,还是有点独立的心思在蠢蠢欲动。
正思索间,冷不防忽然感觉头顶一痛。
刘琨拿起马克思的友谊之手在蒲洪身上轻轻一戳,很快化为光点,融入了对方体内。
很快,蒲洪看着刘琨的眼神就彻底变了,无比热切而诚恳,宛如自己的生死之交,甚至就连思维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
他想,汉王以帝王之尊,对我如此诚恳,我不过是个一无长物的俘虏,他有什么可图的呢,这一定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了吧。
当然,蒲洪并不知道,刘琨确实对他本人一无所图,图的是他的往后三代,子子孙孙。
二人越谈越投机,推杯换盏之后,甚至已经发展到了以字相称的地步。
刘琨支颐微笑道:“不如选个良辰吉日,你我结为八拜之交,从此,你的孙子苻坚就是我的孙子,我一定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宰相)。”
蒲洪大声叫好。
他酒喝得太多,头脑一片模糊,一时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是“苻坚”,这个名字怎么出来的。
只是握着刘琨的手,无比高兴地说:“汉王乃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英杰,苻坚得以认你为祖,是他好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罢端起酒杯,递给刘琨:“贤弟请饮此酒,你我今日便即结拜!”
刘琨欣然同意:“好!兄长果然知我,真是我平生知己!”
然而就在此刻,祖逖恰好从外面进来,恰好听见了这一席对话:“……”
沉默,是今日的太平宫。
刘琨与他对上视线,笑容缓缓消失,并且隐约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士稚,这事可能有些复杂,你听我解释——”
祖逖冷笑:“你不用解释了,我今天就不该来。”
是谁说的刘越石在伤心欲绝,让他从洛阳赶过来,结果一刻不见,他又多出了一个知己!
【作者有话说】
猪猪: 是我说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第129章
祖逖虽然嘴上放了狠话, 但身体却很诚实,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步都没有往外挪。
就非常的口不对心。
刘琨见状, 总算灵光了一回,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士稚快坐,听我细细说与你听。”
祖逖面无表情地在他身边坐下:“讲吧。”
他眸光向蒲洪一扫, 陡转为锐利, 特别关注到了此人与汉人迥异的衣冠装束:“他到底是何来路?”
刘琨告诉自家好友:“是我为江山选定的未来宰相——”
祖逖深感不妥,此人面相生反骨, 一看就是不甘居于人下的野心家, 怎可引为肱骨之臣。
正要劝阻两句,忽听刘琨续道:“——的爷爷。”
祖逖一怔, 他也略略看过大明众人带来的后世史书,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的后人是哪位大才,值得你花这么大代价去拉拢?”
刘琨根本没觉得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无非就是多个名义上的结义兄弟罢了。
“士稚不必忧虑”,他抬起衣袖遮挡, 声音极轻、近乎耳语般地说道, “这位是秦王苻坚的祖上,孝武皇帝已经处理过他了, 不会生出贰心的。”
祖逖仍旧紧锁眉关, 觉得他不应当将自身安危轻托旁人:“可是……”如今时局危难,似这等三降之徒不可不防。
“没有可是”,刘琨对他飞快地眨了下眼,“今生我只有你这一个至交, 我都跟蒲洪成为结拜兄弟了, 你还不放心么。”
祖逖:“……”
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就觉得安全感满满了呢,甚至对蒲洪都生出了一分诡异的同情。
在如何最大化利用结义兄弟这方面,刘琨也算是得心应手了。
比如那位已经死去多时的代王拓跋猗卢,也就是北魏王朝的皇祖,从前就跟他结拜过。
真要论起来,那些北魏皇帝,如孝文帝元宏、孝庄帝元子攸之流,怎么着也得称他一声义祖(大雾)。
刘琨当年起兵攻打匈奴,因为势单力薄,从拓跋猗卢那里借了不少土地和士兵——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最后拓跋猗卢死得老惨了。
蒲洪对自己未来将被不断压榨的命运一无所觉,正兀自痛饮大啖,十分快活。
他在那里一杯复一杯地劝饮,刘琨虽然甚是雅量,但也架不住这么如同喝水一般的喝法,到宫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眸光迷离、昏昏欲睡的状态。
眼看他还要伸手去摸酒杯,祖逖无奈将他按回去:“莫喝了,不怕明天头疼么。”
“这才哪到哪”,刘琨拍开他的手,给自己又斟满一杯,“当年在金谷宴上的时候,大家都夸我酒量甚豪,千杯不醉呢。”
这时,宫人都已散去,室内也寂静下来。
一抹清莹无尘的月色映入盏中,空灵欲碎,明明灭灭,他饮下这一杯酒,好像也就饮尽了天边檐角的一轮明月,和二十年萧瑟无声的风霜。
祖逖眉心一跳,将酒杯夺过来一饮而尽,随后直接把他拖走:“你也知道是当年金谷宴,那些和你一起喝酒作乐、宴饮游冶的人,早就不知道埋骨泉下多少年了。”
刘琨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才轻声说:“他们又不是喝酒喝死的。”
早岁哪知世事艰,那时江山全胜、金瓯无缺,宴上何等绝代风华,满座珠玉,文光如海。
他还记得潘岳与他把盏赋诗,眉眼如春星,各指宴乐灯筵,琼瑶宝炬,绮色浓丽的华年在禁宫夜色中逝去如流水。
记得陆机坐在他对面抚琴,江南烟水一样飘渺清淡的人,神色温柔平和,拂弦一曲清歌,“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