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邑坊占地很大,背后就是高大巍峨的长安城墙,为了防御方面的考虑,这里居住的都是下贱的商贾。
一旦有事,城头的守军就能拆掉丰邑坊的石头砖瓦用来抵御敌人。
才走进坊门,云初就被晒酱的恶臭差点掀一个跟头,用手帕绑住口鼻,适应了一会,云初这才走进了丰邑坊。
这里的内街上行人很多,马车,牛车,驴车,乃至独轮车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马车基本都是青布帷幔做顶子的马车,这就说明,这里常年不会有贵人降临。
云初甚至认为,把酱作坊安置在坊门口,本身就是这里的商户们的一种策略,就是不想让那些比如查账,勒索,他们的贵人进来。
越是往里面走,云初就越发的认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往前走了三百米之后,酱缸的味道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糟微微发甜的味道。
街道边上插满了酒旗,酒旗很高,而且一家比一家的酒旗要来的高。
这种长条旗帜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让酒旗上的字迹似乎活过来一般,非常的具有广告效应。
如意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知夏也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是酒馆不怎么样。
别人家的酒旗高大雄伟,只有上面写着如意两个字的酒旗蔫了吧唧的贴在旗杆上,死活不肯飘扬起来。
不过呢,这也不怪酒旗,因为它太矮了,别人家的酒旗高度基本超过了城墙,只有如意酒旗比城墙矮,自然没有风来吹动它。
云初站在如意酒坊的门口观察了片刻,今日里下大雪,正是客人们煮酒赏雪的好时候,别人家的酒坊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抱着酒坛子的伙计,只有这家如意酒坊的门口冷冷清清的。
就在云初准备进如意酒坊的时候,一个身着澜衫的男子从里面大踏步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喝骂道:“老子就要赌钱,你能把老子怎么样,平日里能收留你们母子已经是老子发善心了。
现在竟然不准老子去赌钱!”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匆匆追上,哀求道:“这是最后的一点钱了,没了这些钱,你让我怎么买酒曲酿酒啊。”
男子一脚踹倒女子怒骂道:“娶了你真是倒了霉头,一连十几天,把把输钱。”
云初笑吟吟地迎面走过来,就在男子与云初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那个男子竟然一脚踏空,就在看热闹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杵在青条石凿出来的台阶上。
云初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男子的鼻梁重重地撞在青条石台阶的尖角上。
只听喀嚓一声,男子紧绷的身体立刻就软了下来,眼看着一汪被白雪映衬的呈黑红色的血就沿着台阶如同小溪一般流淌而下。
“啊——”女子发出一声惨叫,飞扑过来,抱着男子大声恸哭起来。
云初连忙闪身在一边,迅速朝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拱手道:“请诸位相邻给某家做个证,此人失足踏空惟实与本官无涉。”
原本发现看热闹看成了惨案的众人,正要离开,忽然听云初说出了本官两字,顿时停下脚步,一个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毡帽的走上前拱手道:“郎君说的极是,这曹五光顾着骂他婆娘了,出门就没看路,这才跌倒了。”
云初立刻对呆在现场的酒坊伙计道:“快快去拿一些酒水,某家今日要请诸位乡邻喝口酒暖暖身子。”
伙计拿到了一把铜钱,立刻就抱出来一大坛子酒,放到云初手里,就去帮那个可怜的女子去了。
云初大大地灌了一口酒,就把酒坛子塞到戴着白色毡帽的汉子手中道:“喝口酒,去去晦气。”
汉子也不客气,端起酒坛子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这可惹了众怒,一时间,那个大酒坛子上就抓满了想喝酒人的手。
妇人用力地摇晃那个倒地男子的身体,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云初知道那个男子已经死了,一个双脚凌空,倒栽葱将全身重量就聚集在脑袋上,再把这颗可以集中全身重量的脑袋撞在尖锐的台阶上,就算脑袋没有摔碎,细弱的脖子也一定被生生地折断了。
片刻功夫,里长,坊正就已经来了,看过了现场,问了在场的众人之后,就用一块麻布遮盖住男子的脸,说是要等到捕快与仵作的到来。
云初身为见证者,自然不能轻易地离开。
就在众人将一坛子酒换着喝完的时候,来了一群不良人。
里长见来的不是捕快而是不良人就匆匆上前道:“里长滕成见过诸位不良帅。”
为首的不良人鼻孔里哼出一个字,就算是见了礼,蹲下身子掀开麻布,瞅了一眼死掉的男人,再扒拉一下男人的脑袋,软塌塌的脖子不再支撑脖子,于是,那颗脑袋就圆润的晃荡了两下。
不良人站起身道:“这人死的时候谁离他最近?”
云初站出来却不拱手,点点头道:“某家,当时某家准备进门,他要出门,没想到这个人一脚踏空,就跌死了,不信,可以问诸位乡邻。”
不良人并没有询问乡邻而是继续对云初道:“你可与曹五相识?”
云初摇头道:“不相识。”
“你可与曹五有钱财上的来往?”
云初皱眉道:“本官才从西域归来,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这个曹五,更与他没有任何钱财上的来往。”
不良人听云初这样说,也就收起了往日傲慢的模样,拱手问道:“不知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不知在哪所衙门供职?”
云初懒懒地抬手还礼道:“姓云单字一个初字,家住晋昌坊云家,目前在太医署任司医。”
不良人闻听云初在太医署供职,再次拱手道:“卑下相信云司医不会与这泼皮曹五有涉,只是为云司医计,卑下还要问一声,云司医来此如意酒坊何事?”
云初叹息一声道:“某家在来长安之前,在龟兹大关令衙门就任掌固,龟兹一战,大关令衙门中人,除我之外几乎全军覆没……战死的同僚太多,上官觉得大关令衙门还算顶用,就赏赐了一笔钱财下来,命某家带来长安,抚恤孤苦。”
原本目光空洞的女子就那么安静地跪坐在台阶上,守着她死去的丈夫,可是,当云初的一番话钻进了她的耳朵之后,竟然咯喽一声,一口气没上来,就软软地倒在她丈夫的身上。
云初伸手掐住她的人中,没想到掐了许久,这个女人也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样子。
回手摸一下她的脖颈,就叹息一声站起来对不良人摊摊手道:“人没了!”
不良人探视一下妇人的鼻息,吐一口唾沫道:“还真的没气了,晦气啊,这死都要死一起,也算是他们的福气,好了,好了,大家都散开,让曹五家的人出来收尸。”
云初见不良人没有提起钱财的事情,就一把捉住不良人的手腕道:“根据我兄弟的嘱托,有一笔钱财要交付给一个叫做知夏的女子。”
“我就是知夏!”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宅传来,随即,就有一个青衣女子转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的厉害,没有理睬倒在台阶上的那一对男女,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云初的眼睛问道:“那个胖子真的在龟兹为国捐躯了吗?”
第六九章 云初守诺一万里
女子长得很好看,就是脸色苍白了一些,看着很憔悴,这让她的一双眼睛显得非常大。
云初的目光仅仅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流转一圈,就朝守在一边的里长拱手道:“里长,某家所寻之人名叫知夏,还请里长告知。”
女子施礼道:“妾身便是知夏。”
云初没有理睬女子的回答,继续将目光放在里长,坊长,以及在场的几位不良人身上。
里长还礼道:“小老儿可以证明,此女子便是知夏,曹知夏,丰邑坊中,叫做知夏的只有她一人。”
云初又朝在场的不良人以及乡邻们拱手道:“某家在龟兹受好友所托,从龟兹带回来钱三十万,点名交给一个居住在丰邑坊开如意酒坊叫做知夏的女子。
假如诸位都以为此女子便是知夏,某家这就写下交割文书,还劳动诸位做一个见证。”
云初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顿时齐齐的吸了一口凉气。
“天啊,三十万钱?”
“爷爷啊,三十万钱,三十万钱,这得是多少钱啊?”
在众人的喧哗声中,里长上前一步道:“敢问郎君,令友可曾有书信?”
云初摇头道:“没有,他说了一句,我就应了一句。”
“如此这般,就把三十万钱托付?”
云初笑道:“君子一诺,还需要别的佐证吗?”
云初说完话,就对身后的女子道:“既然里长,坊正,诸位高邻已经确认你就是某家要找的知夏,那就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女子似乎对云初淡漠的表现非常不满,警惕地道:“去那里?”
云初道:“钱太多,我没有拿来,银钱全部存在大慈恩寺的香积厨,你带上一些人跟我同去,拿出钱来,也好埋葬你刚刚去世的两位至亲。”
家里刚刚死了两个人,这位知夏看起来却好像没有那么伤心,甚至连假装悲伤的意思都没有。
找来两个伙计把两个死人抬回酒坊,就邀请里长,坊正,以及两位不良人同去大慈恩寺。
云初觉得大慈恩寺的香积厨的功能比后世的银行功能还要强大一些,因为,一群人抵达香积厨的时候,知客僧发现了云初,没有看文书,更没有多嘴,迅速按照云初的吩咐将三十万钱转移到了这个叫做曹知夏的女人名下。
等事情办妥,云初拿到了曹知夏写的收钱文书,就飘然而去。
但是,云初对金钱淡漠的态度,以及信守承诺的做派,给所有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云郎君诚实守信的名声,应该就能在长安城流传开来。
唐人重名声,重诺言,爱惜羽毛一诺千金的人物,永远是长安城中最受欢迎的一种人。
不论这种人是坏蛋还是好人!
这才是云初想要的东西,至于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
事实上云初不是飘然而去的,是被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番僧一把拖进了一间禅房。
没了头发的老猴子看起来更像一只猴子了,脑袋靑虚虚的,这让他的脑袋看起来更小了,再加上一双大眼睛以及满脸的褶子,说他不是一只猴子都没有人相信。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发现把自己拖走的人是老猴子,云初准备好的杀招就没有用。
“我比你早到了六天。”
“也是,你被官府追着呢,不跑快一点会被砍头,还有,你们这些人杀人之后,是不是立刻会剃光头发,穿上僧衣,难道说这样就能避开朝廷的追杀?”
老猴子呵呵笑道:“还真是这样,不过老僧有度牒,朝廷颁发的那种。
因此上,老僧也算是真正的遁入空门了,一进佛门万事皆空,石磐陀的各种过往与老僧悟空有何牵连呢?”
“你的法号名叫悟空?”
“是啊,玄奘大师亲自起的,也是玄奘法师亲自剃度的,就连玄奘法师取西经路上用的紫金钵盂也已经正式传授给我了。”
不知为何,听老猴子这样说,云初却听出来一些英雄末路的意味。
说实话,他喜欢那个在西域为所欲为的老猴子,也喜欢在大唐境内暴起杀人的老猴子,唯独不喜欢现在这个穿着僧袍,说话声音也变得温柔的悟空。
“你期待的长安就在脚下,您却没有享受就遁入了空门,从此六根清净,凡人种种再也与你无关,整日里青灯古佛的诵经清修,太不值当了。”
老猴子惊讶地瞅着云初道:“我这几天都是住在平康坊里面。”
云初愣了一下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没有错,那里青楼遍地,好几个官家教坊里面的歌舞,西域人无论如何都是比拟不了的。
比如盈香阁就是皇家开的,里面的女子虽然上了一些年纪,然,跳起舞来依旧媚骚入骨,让人血脉贲张,云初啊,有时间你应该去看看。
同心阁的炙烤脆皮肉汁水浓郁,香气四溢,菊花台的慈母游子羹更是人间绝味。
就连你一向认为最拿手的烤羊肉,也是赵家大娘子做的炙烤全羊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