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道:“当然。”
他取出《英轺日记》手稿,放于桌上。
辜鸿铭直接拿起手稿读起来,但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啧!颖侯(唐文治的字),你真觉得西洋这么好?”
唐文治道:“当然,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费大力气学习西洋。”
辜鸿铭摇头道:“你们只看到了表,没有看到根,洋人根本就是狗屁!我们可以学他们,但是不能照抄他们,更不能崇拜他们,真正值得深究的,还得是我们的儒学!”
辜鸿铭的说法和当初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很像,但是唐文治怎么也没想到辜鸿铭会直接骂洋人。
唐文治讶道:“鸿铭先生,但现实的的确确是我们三番五次败于西洋枪炮之下,自然是西洋强而我们弱。既然弱,当然要学。”
辜鸿铭却说:“此言差矣!颖侯啊,你要知道,西洋人只能欺负中国人善良不会用火器,但中国人早晚会超越西洋人的!”
这句话在当时说出来自然根本没有人信。
唐文治感觉都要蒙了,怎么一上来就感觉辜鸿铭在否认自己写的文章,不是说好了要指教一二吗。
难道是写的不对,不入辜大师的法眼?
他问道:“鸿铭先生,晚生当然也希望我们可以赶上洋人,但是眼下难道除了学习西洋诸国,还有其他的办法?”
辜鸿铭说:“方法吗,我一时也没有想到,但是我相信按照我们儒学的道德经义深究下去,肯定能找出方法。”
唐文治快傻了,这是什么方法?
旁边的沈增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突然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的是鸿铭了!你说咱们精通道德经义的人少吗?难道靠着道德经义就可以超过洋人?莫不成要拿着四书五经在战场上砸死洋人?”
沈增植是个真正的儒学大师,他也狂爱儒学,但是还没有到认为靠这些能够战胜西洋人的地步。
辜鸿铭争道:“当然不是!我是说现在国人已经缺少了道德经义之内核、儒家思想之精髓,才会落得如此一败涂地的境地。”
“哦?鸿铭先生可否为我说说,什么是道德经义之内核、儒家思想之精髓?”沈增植问。
辜鸿铭想了想说:“自然是中国人之精神。”
沈增植继续追问:“什么精神?”
辜鸿铭一字一字道:“温顺!”
“哈哈哈!”沈增植放声大笑,“我还以为鸿铭先生久居海外,是一位通晓西学的名士,不想却说出如此之语。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辜鸿铭道:“难道不是吗?或者,你以为自己比我更懂西方?”
沈增植道:“关于西方,我当然不如先生懂。但要说起你方才提到的‘儒学之精髓’,实不相瞒,在这方面,你讲的话我都懂;但你要听懂我讲的话,还须再读二十年中国书!”
“那我所言有错?”辜鸿铭继续道。
沈增植指了指侧墙的书橱,“我看架上儒学经典并不少,先生可以先多读一读再与我谈论。”
辜鸿铭在辩论方面可是个小天才,立刻反击道:“请教沈公,书架上哪一部书你能背,我不能背?哪一部书你懂,我不懂?”
沈增植并不理会,对唐文治道:“颖侯,我们走吧。”
然后他站起身对辜鸿铭说:“我们来府上本意是想求教西方之一二,并非来此与先生研究儒学,况且,哼哼!”
辜鸿铭当然知道他最后冷哼一声是什么意思:沈增植与唐文治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而他只是个“名誉进士”,沈增植自认对儒学的研究远在他之上。
虽然实际上确实如此,但辜鸿铭却不这么认为。他讥笑道:“好大的口气,不知道洋人可曾读过先生的文章?”
辜鸿铭一生所写的英文文章要远超中文文章,且他的名气都是靠翻译《论语》、《中庸》,从西洋那边得来的,并且他写了很多文章各种论证中国传统文化要比西洋文化强。
洋人因此都认为他是中国最厉害的国学大师,甚至说出了那句:“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但不可不看辜鸿铭。”
但是真论起儒学水平,虽然辜鸿铭爱极了中国儒学文化,但和沈增植、唐文治这种土生土长的士大夫还是没得比。
辜鸿铭毕竟是半路出家,接近30岁时才开始研究中国文化,对于儒家经典仅仅是通晓大概的框架,他的文章有些像是在用十二星座理论去解释全宇宙,比较抽象模糊,并没有深入探讨。
沈增植冷笑道:“先生认为洋人看得懂真正的儒学?”
沈增植已经比较客气了,没有说“看得懂自己的文章”,而是直接用了辜鸿铭口中的“儒学”二字。
沈增植不再废话,继续争论儒学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想做的还是写好这本介绍西洋的书籍,于是径直离去。
辜鸿铭气得鼻子乱吹:“迂腐,真是迂腐!”
气愤之余,甚至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吉田贞子立刻跑上来安抚道:“夫君不要动了肝火,下午你还要去大学堂会见张大人哪。”
沈增植属于很柔和了,后来辜鸿铭和胡适才可谓是真正的冤家对头。辜鸿铭蔑视西学,而胡适推崇西学。今后他们二人会在新文化运动中多次交锋,也有对儒学孔教的争论。
不过说起国学,也不用和章太炎那种真大师比,哪怕是胡适,辜鸿铭至少也与其差了五十个徐志摩。
辜鸿铭现在的儒学水平确实没几个人看得上眼,他能在一百年后突然在互联网时代成为很多人眼中的“怪才”再次声名鹊起,很多还是因为他那些藐视西方,深信中国会崛起的言论。
本来他可能只会是个寻常的学者,成为历史书中的一个并不耀眼的人名。
但神奇的是,中国后来竟然真的用鲜血与汗水重新变得强大并渐渐铸造起了民族自信,于是辜鸿铭在一百年前的只言片语,竟然真的就适应了时代!
仿佛一个看穿了百年的预言家一样。
这是辜鸿铭的幸运,更是我们的幸运。
第八十三章 难题!
丁韪良也接到了官学大臣张百熙的通知,下午来到了位于景山东侧刚刚挂牌的京师大学堂。
张百熙之前是户部尚书,绝对的实权部门,清廷让他充任管学大臣,足以看得出对大学堂的重视。
丁韪良是西学总教习,他到的时候,中学总教习吴汝纶、副总教习辜鸿铭,以及译学馆总办严复和副总办林纾都已经到了。
张百熙坐在上首,首先道:“有劳各位近日的操劳,大学堂筹办事宜已经全部妥善。招考工作迫在眉睫,新学堂要有新气象,希望大家尽心尽力为朝廷办好选拔人才的重任。”
现在的京师大学堂的确是“新气象”,虽然早在四年前,也就是1898年京师大学堂已经成立,但是很快因为戊戌政变后清政府恢复旧制,也就一度陷于停顿。
当年学生不及百人,大学堂原定开10科,实际也只办了诗、书、易、礼四堂及春秋二堂,每堂不过10余人,所学内容仍旧是孔孟经书和朱子理学,性质仍近似于旧式书院。
而且,因为恢复了八股取士制度,大学毕业生只有参加科举考试得中后,才能进入仕途,故一到科举考期,学生纷纷请假赴考,学堂形同虚设。
这次张百熙吸收了过往失败教训,一开始便详细制定了《京师大学堂章程》,明确规定了从考学、上学、毕业分配到惩罚纪律、学习内容等等一系列制度。
虽然从目前的舆论看,仕子们还没有完全接受大学堂这个新事物,但是总归要好过四年前。
吴汝纶道:“能为大学堂尽心竭力,是吾等应尽之事。”
辜鸿铭等人也都随声附议。
吴汝纶是莲池书院院长兼主讲,莲池书院即“直隶书院”,是雍正年间李卫所建,随后逐渐发展成了整个北方最高学府。中国最后一名状元刘春霖就曾经在此学习十年之久,也是吴汝纶的门生。
张百熙道:“有各位主持工作,我也就放心了。既然是新学堂,考取方式自然也不应再照习科考,按照之前的几位的奏议,我认为确实应当多学科共同出题,中学之题目与西学之题目均应考察,合格者方能录取。”
张百熙拿出一份手写稿,继续说:“经过我这些日子结合各位呈上的建议整理,资建议考试题目为:修身伦理大义一篇、教育学大义一篇、中外史学十二问、中外地理学十二问、算学比例开方代数六问、物理及化学六问、英文一篇或日本文论一篇。各位认为如何?”
京师大学堂有史以来第一次考试,考核内容还是很全面的,按照现代话说就是有语文、教育学、历史、地理、数学、物理、化学、及外语。
除了教育学比较新鲜,其他的和一百年后的科目设置还是很相近的。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有信心!
丁韪良是上过美国大学的,点头道:“以大学的入学考试而言,非常合理。”
严复也曾留学英国,并且在福州船政学堂、北洋水师学堂都当过洋文教习,对中西学教育都非常了解,也赞同道:“科目设置合理。另外我想问,管学大人,我们该如何确定录取标准?”
张百熙敲定主意道:“既然新气象,当然是按照西洋之百分制,满分为全格,六十分为及格。”
这是中国高等学校以60分为及格标准计算学生考试成绩的开始!
无数大学学子们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为了六十分狂呼万岁。
严复还是不太放心:“大人,现在通晓西学各科之人才并不多见,尤其是洋文,恐怕能用英文或日本文写作之人并不多。”
“嗯!”张百熙点头道,“我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如果确实不懂外文者,可以选择不做外文题,但其他科目分数需要较高才可。且算学、地理学、物理、化学几科,也可以只答数语,举一反三毋取求备,十事对九以待通才。毕竟是办学之初,录取条件可以适当放松。”
不过即便放松了条件,大清能有这些学问的人也并不多。
林纾继续问道:“按照预定规划,需录取200人,如报名人数不够,或者成绩达标者不够如何是好?”
中学副总教习辜鸿铭听了却说:“不及格当然不能录取,如果人数不够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招上一帮庸才!”
辜鸿铭在这一点上还是很坚决的。
张百熙也同意他的观点:“没错,条件可以放宽,但是不可没有条件!”
丁韪良看他们这种态度,心中也就放心了,于是也问道:“官学大人,我们是不是可以尽快拟订考试题目?”
“没错。”张百熙安排道,“教育学及修身大义篇由吴汝纶教习拟题、中外史学由辜鸿铭教习拟题、算学及物理化学由丁韪良教习拟题、地理学及外文由严复总办拟题。各位有没有异议?”
众人均回答道:“没有异议。”
张百熙道:“很好,各位回去尽快拟订题目,三日后呈报于我,大学堂之招生考试将定于九月十三正式开始!”
日子既已敲定,各位教习立刻紧锣密鼓开始出题。
之所以三日后就要定好,也是管学大臣张百熙为了尽可能缩短出题时间,以防止泄题发生。
有这心思的人还是不少的,即便是新学堂新考试。
三日后几位教习呈上题目,张百熙阅览后立刻全部照准采用。
另一位管学大臣蒙古正黄旗人荣庆自然也看到了题目,不少人纷至沓来想要求取一二分消息。
他们知道张百熙油盐不进,只能试试从荣庆身上突破一下,却没想到荣庆这次也异常坚决,守口如瓶,甚至放出话来:一直到考试结束,谢绝待客!
多亏这次上下通力,才能让京师大学堂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招生在相对公正的环境下进行。
虽然考生学习条件参差不齐,但能把录取条件统一,已经是现在能做到的最好程度。
既是特殊照顾,丁韪良提前就为李谕办好了学籍,只需到时参加考试即可。
李谕则是一点都不担心,复习?那是不可能的!甚至这几天还为唐文治写好了科学篇的考察报告。
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十三,即公历1902年10月14日,考试如期在京师大学堂举行!
李谕一大早吃了根油条和两个鸡蛋,这是年少时的传统,寓意能考100分。然后拿着丁韪良给的学籍证明和考试报名单来到了大学堂。
验明正身后,李谕进到考场,按照考场人员的指示来到了自己的座位。
每个考场只有十四人,相隔较远,并有三名监考时刻巡视。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高考”,感觉上似乎和上一次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并不是参加科举考试,如果是科考,每一科就要在一间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隔间里待上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