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伶人多从幼时便开始学戏,文化方面很欠缺。有识之士想通过育化会这样的团体向同行们传播新思想、灌输新知识,以提高他们的文化修养,更好地在舞台上塑造人物。
想法是很好的。
正乐育化会为了京戏发展,做了很多切实有用的事,比如他们奏请当局废除了清代以来一直沿袭的相公堂子(有钱人可以嫖宿男旦),极大提高了演员社会地位。
后续梅兰芳等大师持续对京戏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剔除了许多糟粕成分。
曾经京剧艺人在表演过程中为了招徕观众,有很多低俗的东西,梅兰芳为了京剧艺术长久发展,毅然决定摒弃了低俗成分。
李谕带着吕碧城到了广德楼戏院,竟然被拦在了门口:“爷!咱这儿女客不能进。”
李谕说:“大清都没了,戏院还不让女客进?”
门口检票的说:“爷,您别难为小的,这是规矩。”
李谕说:“以前的规矩早该改改了。”
检票者说:“这规矩怕不好改。”
李谕鄙夷一笑,掏出两倍的票钱:“你看这个能不能改改规矩?”
检票者立刻喜笑颜开:“要得,要得!您请进!”
李谕摇了摇头,打着吕碧城迈步向里走,检票者突然又说:“爷,虽然女客可以进,但得走另一扇小门。”
“嘿!”李谕不满道,“你怎么还放半截子屁,话只说一半?”
突然后面有一人呵斥道:“有眼不识泰山!李院士,夫人,不用听他的,二位请进。”
检票的看到后,连忙道歉说:“原来是齐爷的客人,真是不好意思。”
呵斥者是齐如山,如今在京城梨园行里也是位大佬。
齐如山说:“才过了几日又见到院士,当初咱们一起在巴黎看戏剧,如今又在国内一同观戏,真是有缘哪。”
李谕说:“可惜我对舞台艺术仍是个门外汉,只能看看热闹。”
齐如山晓得李谕很有钱,把他引入雅座,然后说:“艺术如果只给懂的人看,不就限制了自身发展?”
李谕说:“先生果然是位优秀的戏曲理论家,说话很有深度。”
齐如山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谕问:“今天的曲目是怎么安排的?”
齐如山拿出一张红纸:“谭鑫培演大轴子,压轴戏由杨小楼担当,梅兰芳、王蕙芳的《樊江关》被安排在倒数第三出。”
(实际上“压轴”指的是倒数第二场,大轴子才是最后一出。)
而王蕙芳是菊榜的榜眼,与梅兰芳可以算同学,不过他的名气很快就落在了梅兰芳之下。
李谕穿越这么久,已经对戏曲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起码听得出台上在唱什么,分得清生旦净末丑。毕竟现在没啥别的娱乐活动。
顺便也想来瞅瞅梅兰芳最初的亮相。
演出如期开始,李谕磕着瓜子有模有样听上了戏,不过该梅兰芳上场的时候,台上出现的竟然成了杨小楼。
李谕疑惑道:“怎么顺序乱了?”
一旁的齐如山说:“刚才戏院老板告诉我,今天梅兰芳还有三场堂会戏,恐怕赶不过来。但有杨老板与谭老板在,估计没什么太大问题。”
戏院显然低估了梅兰芳在戏迷心中的地位。
当台下戏迷发现应该是梅兰芳出场而出来的却是杨小楼时,便推断梅兰芳不会出场,大为不满。戏馆里顿时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育化会负责人赶紧上台,向观众们解释道:“梅兰芳因另外有三处堂会戏要唱,一时赶不过来,倘若能赶回来他一定赶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观众一阵接一阵的叫嚷声打断,他们高呼起来:“他非来不可,不来我们就要求退票!”
“对,退票!”
李谕听到“退票”的声音时差点没崩住,怎么有听德云社相声的氛围了?
齐如山也赶忙上场劝道:“今天的情形,实在对不起大家!但今日之戏,专为教育。诸君虽是来取乐,但对教育没有不热心的,望诸君看维持学校的份上,容恕这一次,以后定当想法子找补。”
他的态度虽然很诚恳,但仍不为观众所买账,有几位观众站起来大声说:
“我们花钱就是来看梅兰芳的,没有他的戏就退票,用不着废话!”
场面直接僵持住,齐如山只能走下台,悄声对李谕说:“疏才兄弟,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把梅兰芳接过来?他演戏的堂会位置不远,如果开汽车,来回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李谕放下手中的瓜子:“好说。”
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成了一个跑腿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自来水
后世摇车牌动辄十几年,如同买彩票,但此时的北京城汽车仍然不多,李谕的汽车绝对是稀罕物。
目前买汽车的多是同时有钱有势,并且思想比较倾向改变的家庭,比如北洋大佬的公子们:袁家公子,还有段祺瑞的儿子段宏业之类。
民国初年不是有个“民国四公子”的说法嘛,袁世凯的儿子和段祺瑞的儿子都榜上有名。这些人年纪轻轻、家财万贯,是兼具官二代+富二代的典型,喜欢各种能够炫耀身份的东西。
估计要比一百年后的“京城四公子”强势太多,——当然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早几年间袁家公子就通过李谕买了汽车。
虽然汽车经海运抵达国内后价格很贵,不过汽车的现实意义不容小窥,让他们先代为宣传,倒不是什么坏事。
李谕与吕碧城开着车,在堂会门口见到了刚刚演完的梅兰芳。
也是巧,他今天的几出戏都是《樊江关》,所以唱完堂会戏都不用卸妆。
李谕把车停在他跟前,说道:“梅老板,齐如山先生让我来接你去广德楼。”
梅兰芳看了一眼李谕,然后说:“啊,我认出来了!您是报纸上登过的科学巨子李谕!”
“梅老板记忆力不错。”李谕说。
“您可是全国一等一的有名人物,能在洋人面前给咱们长脸!我经常看报,咋会不知道。”梅兰芳说。
李谕笑道:“你也会给国人长脸。”
“嗨!我就是个戏子,不丢脸就不错了!”梅兰芳说,然后又问道,“齐爷怎么会让您来接我?”
“因为他不会开车呗,”李谕说,然后打开车门,拿给他一个斗篷,“围好了,上车,我们出发。”
梅兰芳坐上车后,对吕碧城说:“想必您就是李夫人,那位惊动整个京津的才女碧城姐姐?”
吕碧城微微一笑,夸奖道:“挺会说话,有点名角的样儿。”
梅兰芳此时没满18周岁,还算未成年,不过戏园子里的人步入社会一向早,如果没点机灵劲,不可能混出头。
吕碧城突然问道:“万一我不是李夫人呢,而是其他姑娘?”
梅兰芳回答得很快:“绝不会!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吕碧城疑惑道:“怎么看出来?”
梅兰芳说:“您看李谕先生的眼神温柔而不炙热,深情而又淡然,平静中满含关切,这是只有原配夫妻之间才有的感觉。”
吕碧城不可思议道:“只从眼神中你就可以看出来这么多东西?”
梅兰芳说:“那当然!我们唱戏的,练眼神是重中之重,为了练眼神,我曾养了好多鸽子。而且察言观色对我来说也是基本功。”
梅兰芳说得挺现实,民国时期可不是什么美好时代,想要混出名堂,绝不是容易事,要有八面玲珑的能耐。
吕碧城说:“小小年纪,如此刻苦,未来不可限量。”
李谕已经发动汽车,加上油门:“我们要快点,不然广德楼的观众真的要退票。”
梅兰芳问:“退票?”
“那边的观众看你不来,都嚷着退票呢。”吕碧城说。
梅兰芳讶道:“不应该呀!有谭师傅、杨师傅两大名角镇场,我不管去不去都没什么两样才对。”
李谕说:“你真是低估自己粉丝的忠诚度了。”
“粉丝?河南粉丝还是山东龙口粉丝?”梅兰芳说,“我也爱吃粉丝。”
李谕笑道:“是英文fans,就是喜欢你唱戏的票友。”
“真不愧是帝师及院士加身的大学问家,我就不懂英文,”梅兰芳说,“但不管怎么说,退票也不至于。”
李谕说:“要是再晚点,肯定有一半的票友已经退完票走人喽。”
梅兰芳吐吐舌头:“那可不行!这不就得罪了谭师傅和杨师傅嘛,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京城的票友圈相比天津要和谐一些,观众叫嚷退票在天津已发生过好几起,但在北京还是头一次,但戏院老板真正担心的是得罪名角谭鑫培和杨小楼。
广德楼里,观众都在带着情绪看台上杨小楼的表演,突然有人喊道:“梅兰芳来了!杨老板唱完,他就上台!”
可怜堂堂杨小楼的一出好戏在满场喧嚷声中草草收场,这个场面对他来说不啻一场侮辱和嘲弄,面子一时抹不开,杨小楼下台后一句话没说转脸就走了。
谭鑫培见状,似乎也预感到自己将有如此结果,心中难过之情不亚于杨小楼,但他还有所不甘,便早早地把行头穿上,脸彩揉好,只是没有戴网子,来到僻静的雅间观看梅兰芳表演。
李谕和吕碧城也坐回雅间,齐如山高兴道:“疏才你可真是救了场!”
李谕挥挥手,轻松道:“没啥大不了,而且救场的又不是我,而是梅兰芳。”
此时梅兰芳已经登台,他一出场,观众便再次情绪高涨,掌声欢呼声叫好声响成一片。梅一张嘴,戏馆里顿时寂静无声,足见其魅力。
尽管梅兰芳在观众心中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谭鑫培、齐如山等内行人却并不以为然。
谭鑫培看了大半出戏后,对一旁的齐如山说:“没什么呀!”
他的这句“没什么”既有梅唱得并没那么出众之意,恐怕也莫名其妙于观众的反应。
但既然“没什么”,观众何以对梅兰芳有如此狂热的热情?
这令谭鑫培百思不得其解。
齐如山与谭鑫培有同感,他回道:“按艺术说,很平平。”
谭鑫培说:“但你看观众竟如此热情。”
齐如山说:“从我的观察看,梅兰芳确实符合演戏六个要点中的前三个,即嗓音好、面貌好、身材好。虽不能说一百分,但其他的旦角都不及他。”
谭鑫培知道齐如山留过洋,中外戏剧都研究过,是个基础很牢的理论家,于是接着问道:“另外三点哪?”
齐如山说:“在另外三点上他既会唱、身段好、也会表情,即便未达完美,只要有人稍加指点,必进步神速。”
谭鑫培说:“齐老板的评价已然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