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艘船只当着他们的面进入渡口码头停下,接走一批人后,通过摇橹划桨,纤夫陆上拉拽的方式向长江上游走去。
有的人哭嚎着不想上船,但左右军士见状立马上前呵斥,遇到冥顽不灵的人,立马棍棒交加,使得那群哭嚎的百姓狼狈上船。
其中大部分百姓不敢反抗,只能低头捧起一把南京的泥土装入袋子里,低着头哭泣上船。
也有一部分比较惨的,家中几个兄弟分别要前往不同地方,只能砸烂家中的锅碗,把碎片分给每一个兄弟,期盼日后相见时能凭此认出对方。
瞧着眼前的场景,定淮门楼上的朱高煦感慨万千。
今日的他本来应该休息,但他从王俭等人口中听到了南京柳树湾百姓要在今日要迁移云南的消息,于是他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定淮门查看。
洪武移民,江南数十万百姓被迁移云南,这个故事是朱高煦前世去云南旅游时听到的。
当时的他只是觉得新奇,只是不曾想有朝一日他居然成为了这个故事的旁观者,亲眼见证这个后世口口相传的故事。
望着那数千百姓哭嚎的模样,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还算好的,最少迁移的早,有船坐。”
定淮门守将并不知道朱高煦的身份,只当他是哪家的武官子弟,因此在他旁边絮叨:
“等到了秋收以后,那个时候迁移的人最多,船只不够,只能步行迁移,一千人去,八百人能活着到当地就算不错了。”
“就算到了,估计也会想方设法的逃回来。”
守将的话声声入耳,朱高煦倾听的同时,也知道这群人中的一大半即便迁移到了云南,却还会想方设法的逃回江南。
后面的话守将没说,但朱高煦却能猜到。
他们逃回江南后,为了躲避衙门的搜查,只能加入一些士绅官员家中成为佃户,成为洪武年间的隐户,子子孙孙都将为士绅豪强种地。
“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
守将看朱高煦不说话,当即也开始了赶人。
朱高煦倒是没有亮出身份,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定淮门外被强行迁移的百姓,而后便低头下了城墙,骑着赤驩准备前往颍国公府。
他本以为城里会有人讨论定淮门移民的事情,然而这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关注这事情,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眼前的事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见到骑马的朱高煦,街边的商贩会上前来推销自己的货物,平头百姓则是低着头,躲得远远的,生怕冲撞到他这位不知名的人物。
百姓的这般举动,朱高煦一开始十分不解,但经过在两个国公府学习的这半个多月,他算是了解了原因。
这些举动,还是因为此前勋贵子弟骄纵所致。
明初的勋贵,大部分都是沾染了胡风,且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因此面对百姓,他们只会持功而骄。
在他们看来,自己欺负百姓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毕竟他们做百姓的时候,蒙古官员和汉人官员也是那么欺负他们的。
尽管这种现象被朱元璋三申五令的不准,但诸如蓝玉、曹震、张翼、朱寿等人及其部曲都持功自傲,不仅不把百姓放在眼里,甚至许多老将也不被他们放在眼中。
捕鱼儿海之战后,南归蓝玉更是觉得自己的功劳在傅友德、冯胜之上,明目张胆的上疏认为朱元璋薄待自己。
朱高煦虽然没有自己经历过这一切,但前身的记忆中也有蓝玉在北方备边时,明目张胆呵斥自家父亲朱棣,以及晋王朱棡的画面。
也因此,蓝玉案爆发后,报复心最强的晋王朱棡一手包办了山西淮西武勋的抓捕事宜。
如此也能看出,在地方之上,只要有皇权准许,藩王依旧能凭借皇权来掌控地方。
哪怕是开国功臣,只要朱元璋下令,地方藩王也能一手将其打杀。
想到这里,朱高煦不由得想到了晋王朱棡和自家老爹朱棣的关系。
虽然是亲兄弟,但这两人闹的可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也难怪朱济熿闲着没事来找自己麻烦。
朱高煦勒马停下,转头看了一眼繁华的南京街道:
“还是得回北方才行,这南京城一池浑水,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第55章 道德者死
“看完回来了?”颖国公府后院,当朱高煦牵着赤驩进入马厩,傅友德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
“国公……”
朱高煦回头作揖,只见傅友德带着两个随从站在他身后。
两个随从上前为赤驩卸下马鞍,而朱高煦也对二人招呼谢谢。
他这样的举动在这个时代很难看到,一开始所有人都被吓到,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傅友德瞧着他又说谢谢,也不由摇头道:“你这脾气改变的有些大,恐怕你爹瞧见,眼珠子都得瞪出来。”
“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小子只不过听话照做罢了。”朱高煦笑着回应傅友德,却不想傅友德摇头打断:
“我瞧你和那些儒生没关系,倒是挺像墨子的。”
“墨子?”朱高煦有些惊讶,不是惊讶傅友德说自己像墨子,而是惊讶傅友德居然知道墨子是谁。
“你这厮,莫不是以为老夫是个不读书的匹夫?”
姜还是老的辣,傅友德一眼就看出了朱高煦的想法,朱高煦见状也以傻笑来蒙混过关:
“没有,小子只是觉得自己怎能与墨子相比罢了。”
朱高煦来到大明后,不仅会看兵书,也会看一些经史典籍,因此自然对墨子的主张比较了解。
墨子主张“尚贤、尚同、节用、节葬、兼爱、非攻”。
尚贤是要求国君不分等级,举用贤才,反对“骨肉之亲无故富贵”的世卿世禄制,尚同是在尚贤的前提下,要求人们与上级政长同是非。
节用和节葬则是他反对统治阶级穷奢极欲,挥霍浪费,要求节约开支,葬礼从俭。这反映了劳动人民珍惜劳动成果的要求。
兼爱非攻是他反对“大攻小,强执弱”的兼并战争,又反对强凌弱、众暴寡、富侮贫、贵傲贱等阶级压迫,宣传不同阶级、阶层的人“兼相爱、交相利”。
他认为人与禽兽不同之处就在于人要靠劳动生活,只有努力生产才能生存,而不劳而获是不仁不义的行为。
他的这些思想,实际上是反映了当时底层百姓渴望平等,厌恶战争,希望安居乐业的愿望,但这在当时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用说在当时,即便是在眼下,这种想法也不可能实现。
因此,傅友德对朱高煦的评价算不上好。
“你这小子,若是再有以前的几分狠腹就好了,现在太儒雅,镇不住边将。”
傅友德开门见山的给出评语,朱高煦也知道自己性格的缺点,但他更知道自己暂时很难改变这种性格。
说到底,他还是从一个社会治安较好的世界穿越而来的,即便过去几个月他已经尽量融入这个世界,但他骨子里就是没有那种“弱肉强食”的性子。
他也在为他的性格犯愁,但傅友德却话锋一转安慰道:
“不过也没事,上几次战场,多杀几个人,你的性格就会变了。”
在傅友德口中,杀几个人如宰几只鸡一般,这让朱高煦口干舌燥。
自然,他这样的举动也在傅友德眼中,他瞥了朱高煦一眼,略带几分唏嘘:
“你这小子若是上了战场,恐怕北虏的甲兵有罪受了。”
他这话不假,毕竟以朱高煦左右各一把四斤铁锏的情况来看,所谓甲兵很难挡住他,而猛将的作用也往往存在于破阵上。
“国公……”朱高煦被说了半天,总算开了口:“您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我第一次杀人?”傅友德表情一滞,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青年的面孔。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那青年的五官已经不太清晰,但傅友德能很清楚的回忆起那青年被自己长枪贯穿后的绝望眼神。
“我第一次杀的是一个鞑子,和我一般大,当时没什么感觉,战场上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去管什么感觉。”
傅友德若无其事的解释,从他语气中,朱高煦确实没能听出一点惭愧。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的一样,他真的没有什么感觉。
“战场之上,你不杀他就是他杀你,别说是鞑子,就是昨日和你并肩子作战的兄弟,指不定明日他就投降了北虏,举刀来砍你。”
傅友德没有半点掩饰的讲述自己的想法:“刘福通可以杀杜遵道,陈友谅可以杀徐寿辉,张士诚可以杀杨完者……”
“这群人早前哪个不是称兄道弟,等位置到了,哪个又不是举刀对着自己兄弟下手?”
说到这里,傅友德瞥了一眼沉思的朱高煦:“你觉得什么人可以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
“这……”朱高煦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一点东西。
他想说仁义,但事实证明的仁义没用,仁义的人大多都死在别人手上了。
他又想说唯利是图,但元末唯利是图的人也大多死了。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只能从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三人身上分析。
由于在宋国公府和颖国公府了解了一手的史料,所以朱高煦对三人事迹不能说十分了解,但也能了解个大概。
他越是了解,便越觉得朱元璋越是厉害。
在三人中,朱高煦一直认为察罕帖木儿才是老朱的最大对手,其次张士诚,最后才是陈友谅。
从孤军对抗脱脱大军,然后发现势单力孤,连忙名义投降元朝,给元朝输送粮食。
发现元朝局势变好,立马改变阵脚对杨完者,赵君用,刘福通,方国珍等人重拳出击……
哪怕是面对他被脱脱包围时,为其解围的朱元璋,张士诚也是照打不误,主打一个恩将仇报。
靠着这一手绝活,张士诚硬生生把势力从浙江发展到山东,把韩宋逼到绝境。
不过张士诚和陈友谅相比,那还算一个厚道人了。
杀倪文焕还情有可原,但计杀赵普胜,囚杀徐寿辉,左打明夏,右灭韩宋,主打一个内斗第一。
相比较之下,朱高煦就明白朱元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投靠投降了。
元军打张士诚他帮忙,元军打刘福通他帮忙,对投降的军阀也大部分优待。
这样看,似乎朱元璋人品在元末那档子军阀里算是比较不错的了,什么倪文俊,毛贵,杜遵道,徐寿辉,赵普胜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朱元璋还真没杀几个义军首领。
如果没朱元璋牵制张士诚、方国珍、陈友谅这几个人,恐怕韩宋的屁股早在至正二十年之前就被这几个“抗元英雄”捅破了。
难不成因为朱元璋在义军之中仁义,所以就成了皇帝?
不对……
朱高煦很了解自己那个皇爷爷,他绝对谈不上仁义,毕竟他可是抢了徐宋的地盘,说起来人品也有待商榷。
可这样的话,问题又绕了回来,为什么老朱从元末之中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