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番本就很寻常的话,在张顺听来却万分刺耳。
他不由冷笑道:“本王赤子虽多,却不足喜;丁知州子孙多夭,却不足悲!”
那丁启睿闻言顿时就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恶毒的语言竟然出自于素来宽仁的舜王之口。
“丁先生且莫恼,今日正巧舜王心情不好,无端迁怒于先生,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红娘子一看张顺这神情,连忙翻身下马替张顺致歉道。
“舜……舜王这是怎么了?”丁启睿虽然怒火中烧,好歹忍着不快道。
“唉!”红娘子叹了口气道,“你看到了没有,这些孩子都是舜王在路上捡的!”
“延安府连年大旱,易子而食,析骨而炊,舜王有点过于自责了!”
“因为丁先生也是延安父母官,不曾上报灾情,所以舜王恼怒之下,才恶言相向!”
“多谢夫人指点!”丁启睿闻言哪里不明白,这是张顺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延安知州的责任。
张顺所谓“本王赤子虽多,却不足喜”,因为这些孩子都是收养饥民的孩子;“丁知州子孙多夭,却不足悲”,却是指责丁启睿作为延安父母官,坐视自己治下的百姓易子而食却无动于衷。
说实话,张顺的指责有道理没有?有!
丁启睿来到延安府以后,和延安总兵魏知友密切配合,两人勤勤恳恳、夙兴夜寐,一心要漂漂亮亮的完成张顺交付的任务,结果确实是忽略了延安府灾情的救助。
但是,丁启睿委屈不委屈?委屈!
由于天灾人祸,延安府及下辖诸县早已经物资殆尽,即便稍有剩余,也因为兵荒马乱,早被饥民哄抢一空。
如今除了义军运往榆林的粮饷以外,别无物资可用,哪里赈济的过来?
榆林镇对义军的作用不用说,直接干系到全陕的成败。
他连忙下令左右安排众人入住,而自个却匆匆忙忙前去拜见张顺。
等到丁启睿走进府衙的时候,张顺正拿着丁启睿一份没有写完的帖子在看。
“征兵救灾疏?”张顺粗略的翻看了几下,不由放下来对丁启睿拜道,“本王真是错怪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不敢,不敢!”延安知州丁启睿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把张顺扶了起来解释道。
“丁某作为延安父母官,确实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丁启睿哪敢顺着杆子爬上去,也连忙也认错道。
两人说开了去了,这才心无芥蒂。
张顺便问道:“我也看了你这疏牍,欲谏言征招灾民为兵?”
“对!”丁启睿闻言道,“宋太祖曾言,‘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如今延安汹汹,甚为凶险。”
“不若招饥民为兵,销恶于未萌,弥祸于未形!”
不是,你让我学谁不好,偏生让我学“铁血大宋”?
冗兵冗官冗费又积贫积弱,俗称“三冗两积”,这还用得着学?
丁启睿看张顺神情,明显看不上宋朝。
其实何止张顺,明朝人大多数都不太看得上宋朝,毕竟没有人喜欢弱鸡。
他不由谏言道:“舜王既然有意赈灾,奈何偌大个州府,只有我和魏将军两人,如何管得过来?”
“即使我等管得过来,岂有将粮草白白与人之理?”
丁启睿的说辞很简单,反正舜王你要放粮赈灾,白给也是给,顺带招几个人也是给。
与其如此,何不借机讨点好处?
更何况即便你想开仓放粮,也得有人手管理不是?
“嘿,你这办法还真不错!”张顺转念一想,还真是。
如果你不把招募的这些人叫做兵,也别把他们当做兵用,而是作为雇工使用,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这事儿且由先生负责,不知如何?”张顺不由笑道。
“我欲将征募之人分为四种,一则能识文断字,谓之文营,每人日发粮三斤六两,月发粮九斗;二则武艺高强,谓之武营,每人每日发放粮食三斤六两,月发粮九斗。”
“三则壮年男子,手脚俱全即可,谓之力营,每日发放粮食二斤四,月发粮六斗。”
“四则接收十五岁一下男女孩童,挂在本王名下。十二以上选入任继荣‘孩儿营’,八岁至十二岁选文武教师教导,八岁以下征选妇人照料。”
“妇人每日给粮一斤,月给粮约三十斤。”
“好!”丁启睿闻言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并无需要补充之处,不由点头应道,“只是不知这粮草安出?”
“我已经派人告诉吕维祺,让他尽快准备一批粮食运过来。”张顺胸有成竹道。
“不过可能会分给耀州一些,让他们赈济那些南下的灾民,其余部分留给你用。”
“第一步,要优先征招那些读书人,让他们出来帮你把整个框架搭起来。”
“第二步,再征招舞刀弄枪之辈,注意派遣一些士卒予以看顾,以免他们趁机惹是生非。”
“特别有些人不是躲入山中为盗,就是猎人而食,毫无人性,卿且慎之!”
“这两样做好之后,一部分人让他们运输粮食,以保证军粮和赈灾的粮食能按时运到。”
“另外一部分人就让他们修葺城池,开垦耕地,恢复生产。”
“如今虽然干旱少雨,地里又不是一点庄稼都不产。”
“回头我让洛阳张慎言派一些老农,携带番薯过来,看看能不能作为应急之用。”
“前一段时间,粮食紧缺之时,他们送到西安千余石番薯甘,吃起来还不错。”
“只是不能吃太多了,不仅排气,而且胃酸难忍。”
一说起正事儿来,张顺如同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一般,嘱咐个没完没了。
丁启睿哪里敢嘲笑他,连忙寻了个纸笔,龙飞凤舞的挥毫记录起来。
不得不说张顺思维敏捷,丁启睿刚起个头,他片刻之间便想出来一大堆实操之法,原本让人头疼万分的延安灾情,居然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解决之策。
第59章 病入膏肓
当张顺提到“开垦耕地,恢复生产”的时候,延安知府丁启睿不由皱了皱眉头。
“现在延安府人口几何,缺粮几何?”张顺虽然能定性,却没法定量,故而还得问询延安知府丁启睿。
丁启睿刚来这里一个月,忙的脚不点地,又哪里知晓具体情况如何?
他只好估算道:“延安府及所属各州县含榆林及宜君县在内共计有四万五千八百五十户,有人口五十九万一千七百二十整。”
“延安卫、绥德卫二卫及保安、塞门及安定三个百户所共计军户六千余户,约有人口十万口。”
“除去榆林军镇,计丁口七十万人。只是连年灾荒,或饥饿而死,或亡走他乡,或为盗贼,或死于刀兵者,十之三四,吾恐仅余四十万丁口!”
“损十之三四!”张顺不由又重复了一遍。
很简单的一个数字,却是油血淋淋尸骨铸就。
代表着近十年以来,延安府所辖三州一十六县反复遭受了无以复加的祸患。
“四十万人,按一日食粮一斤计,一个月就是十万石。”张顺心算了一下。
“每月一万石足矣!”延安知府丁启睿闻言连忙解释道,“延安府虽然号称颗粒不收,其实每年也有收成。”
“如今又折损了这许多人口,其实倒不用支出那么多粮食!”
张顺听到这也不由松了口气,要真是每个月支出十万石,那他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不由点了点头道:“那倒好,在赈济之下,若是能够挺过这一季,到秋收就好多了。”
“延安秋粮多为粟、稷、菽、荞之属,颇耐干旱,想必无忧矣!”丁启睿闻言不由叹声道。
“唯有复耕一事,吾心颇为忧之,还请舜王为我解之!”
粟、稷都是谷子类作物,比较耐寒,是陕北自古以来的传统主食。
而菽则是豆类作物,黄豆、黑豆都比较耐旱,而蚕豆相对来说较为耐寒。
至于荞麦,其中主要作为战马的饲料,丰产与否,影响不大。
种植技术和种植品种方面张顺作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人,倒没有什么好说的。
只要回头河洛老农带番薯过来,在犄角旮旯、田间地头等不甚重要之处种了,就能挽救大量的生命。
“复耕之事,有何难处?”张顺心道:人员我帮你解决了,赈济物资也帮你解决了,还能有何难处?
“主要是大户人家借着灾荒之年,一来囤积居奇,二来借机兼并土地,抢占逃荒百姓田地。”丁启睿不由连忙道。
“哦?”张顺一愣,不由笑道,“囤积居奇,不足为惧。”
“这一次咱们输入榆林镇粮食数十万,输入延安十万石,定然让本地粮食比黄河对面的山西还便宜,又有何惧之有?”
经济战嘛,这个他们能玩的过老子?
不过想到这里,他愈发警惕起来。
若是这伙人经济战打输了,手中的粮食不值钱,难免有狗急跳墙之虞。
这时候自己就要走一步看两步,早做准备为上。
张顺不由又道:“此事暂且不急,等回头我调李自成过来,再作计较不迟。”
“当务之急,就是先把人手组织起来,及时发放赈济粮米。”
“等人手多了,再问耕田之事。”
“这……要是这样,他们早把闲田占了,又种了作物那可如何是好?”丁启睿闻言一愣不由下意识问道。
“你替他们担心什么?”张顺闻言冷笑道,“他们说是他们的,就按照他们的说辞向他们征收赋税。”
“等秋粮收上来,再清理耕地不迟!”
丁启睿一听,哪里不知张顺又准备把西安府那一套用在这里。
他不由连忙提醒道:“此地延安卫、绥德卫皆受榆林镇管辖,其中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请舜王慎之。”
又是榆林!张顺皱了皱眉头道:“吾已知之,此事先生不必担心。”
“若是没有把握,我定然不会鲁莽行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朱元璋设计制度的恶心之处。
莫看这卫所制早已经败坏,其中所有人依旧是以军功地主为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