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歧扫了他一眼,道:“说话者何人?”
薛讷往前站了一步,昂然道:“我,薛讷,家父薛仁贵。”
高歧冷笑:“河东县男之子?呵呵,今日在座皆是公侯家的子嗣,何时轮到一个县男之子胡言乱语?退下!”
薛讷勃然大怒:“高歧,尔等亦不过靠祖荫横行于世,算什么本事!可有胆与我捉对厮杀?”
高歧却不理他,盯着李钦载道:“你带来的人很不懂规矩,李钦载,你越来越没出息了,找个听话懂事的跟班不会吗?”
久不说话的李钦载终于开口了。
“薛讷是我的朋友,不是跟班,在我心里,他比你们高贵一百倍。”
语声很轻,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薛讷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感动一闪而逝。
高歧冷哼,眼中露出一丝鄙夷。
李钦载哂然一笑,道:“罢了,今日不管是战是和,你我何妨痛饮一场,痛饮过后,咱们亲手解决昔日恩怨,往后不拖不欠,如何?”
高歧愣了一下,没想到即将动手的节骨眼上,李钦载居然还有心情与他们饮酒。
见高歧和一众纨绔迟疑,李钦载淡淡地道:“人生在世,活要活得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之前,与敌痛饮三百杯,说来也算一段佳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高歧心动了。
与敌痛饮什么的,都是屁话,他在乎的是“一段佳话”。
纨绔子弟没多大出息,欺软怕硬又极度好面子,李钦载说的“一段佳话”便是在长他的面子。
动手之前痛饮,将来说出去也能平添他的英雄气概,对他在长安城的名声有益无害。
“好,高某今日便与敌痛饮,痛饮过后,你我便亲手了结恩怨。”高歧豪迈地拍桌大喝道。
李钦载含笑朝薛讷看了一眼,道:“慎言,烦劳贤弟为这几位好汉斟酒。”
薛讷痛快地端起酒坛,给高歧等人斟满了酒。
李钦载双手端盏,道:“诸位无论是敌是友,今日能同桌痛饮便是缘分,李某敬诸位一盏,满饮之后,再论恩仇!”
“饮胜!”众人一齐高喝,表情一致的高昂。
眼前这一幕充满了仪式感的画面令一众纨绔的心态都变得神圣起来,仿佛饮酒之后他们要干的不是街头斗殴,而是救国救民,挽大厦之将倾。
李钦载率先一饮而尽,又命薛讷给众人斟满。
“这一盏,敬我大唐先帝和诸位先祖长辈,没有他们当年的浴血厮杀,便没有我等今日之锦衣玉食,饮胜!”李钦载再敬。
调子起得太高,纨绔们不敢不饮,于是纷纷跟着一饮而尽。
“这一盏,敬我大唐阵亡殉国的英勇将士……”
“这一盏,敬我大唐诸多贤臣名相,运筹帷幄,大治天下。”
“这一盏……”
连敬了近十盏酒,李钦载和众人仍无半点醉意。
这年头的酒太寡淡,而且杂质太多,倒在酒盏里像一碗掺了泥的地沟馊水,味道古怪且酒精度数极低。
有个还没出生的诗仙说,“会须一饮三百杯”,李钦载今日才知道,那货没吹牛,也不是什么夸张写法,只要不限制上茅房,他真能喝三百杯。
一直在为众人斟酒的薛讷滴酒未沾,看着众人热火朝天饮酒的场景,薛讷眼中闪过一抹诡异之色。
时间渐渐过去,李钦载仍无半点醉意,但奇怪的是,高歧和一众纨绔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李钦载又敬了众人一盏,高歧摇摇晃晃端起酒盏,嘴刚凑到盏边,忽然力气全失,酒盏掉落在地,整个人扑通栽倒。
再看他旁边的纨绔们,也一个个栽了下去,或趴或卧,全都昏过去了。
李钦载端着酒盏静静坐了一会儿,确定没人醒来后,这才搁下酒盏,拍了拍手掌站起身。
“总算把这群混账收拾了……”李钦载喃喃道。
薛讷兴奋地道:“景初兄,今日下的药是否便是上次你坑郑俸那种?”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自己配的药,药效看来还不错。”
薛讷崇拜道:“好神奇的药,此药可有名字?它是如何配出来的?”
“此药名曰‘蒙汗药’,由曼陀罗花,生乌草,香白芷等草药调配而成,可使人饮后昏迷。”
薛讷惊叹道:“景初兄真是奇才,连坑人的药都如此清新脱俗……”
李钦载笑道:“它可不是我发明的,《列子·汤问》中有记载,神医扁鹊给病人治病时让他饮一杯‘毒酒’,其实便是蒙汗药,还有三国时的华佗所配‘麻沸散’,也能让人立刻昏迷,其配方与我的蒙汗药大致差不多……”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李钦载叹道:“越来越觉得此物特别有用,省了我好大的麻烦,日后居家旅行一定要常备才是。”
薛讷踟躇道:“景初兄刚才还对他们说,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景初兄这行径似乎……”
李钦载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刚才我敬酒是不是光明磊落?每盏酒我都一饮而尽,没有偷奸耍滑吧?”
“没错,可……”
“至于他们中了我的药,是他们阅历太浅,不知江湖险恶,能怪我吗?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出来找事儿,丢人现眼。”
薛讷被李钦载的神逻辑弄得思绪有点乱,三观也摇摇欲坠。
半晌,薛讷吃吃地道:“是,是这样的吗?可我为何还是觉得……”
李钦载淡淡地道:“好吧,我把话说得难听点,你,我,还有他们,其实本质上都是混账。”
“既然是混账,就不必总是用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们来找我麻烦,我设计坑他们一次,公平公正,童叟无欺,如若不服,下次再较量便是。”
薛讷使劲挠挠头,被迫认同了这番三观扭曲的说辞。
“景初兄,接下来怎么办?把他们扔这里吗?”
李钦载吃惊道:“你疯了吗?我花了大力气把他们弄晕,难道就这么算了?”
“景初兄还待如何?”
“把他们的衣裳剥光,然后派人去他们府上,请他们的亲爹过来领人。”
薛讷只觉背脊一凉。
若这些纨绔们的公侯老爹过来,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剥光了衣裳横七竖八躺在酒楼里,那画面……
李钦载仰头望向阁楼外皎洁的明月,轻声道:“孩子顽劣跋扈,一定是缺少父爱,是时候让他们感受一下父爱的重击了。”
扭头望向薛讷,李钦载柔声道:“你缺少父爱吗?”
薛讷浑身一激灵,失声道:“愚弟家中美满和睦,啥都不缺,尤其是父爱!”
第36章 我当时害怕极了
大唐权贵阶层的教育其实是当世顶尖的。
无论大房二房,无论男女,孩子都要读书,自小便有大儒先生启蒙,不仅读书,还要参加劳动。
自家庄子每逢春播,秋收以及各种节气,权贵家的孩子都必须穿着蓑衣斗笠下田,与农户们一同忙农活。
虽说仪式感大于实际意义,但无疑对农户做出了表率,也极大地拉近了两个阶级之间的距离。
不过,读书劳动的人不见都是好人。
权贵家尤其注重长幼嫡庶,家中的爵位向来由长房长子继承,长子若早逝,便由长子的长子继承,别的兄弟趁早掐断念头,基本没他的份。
爵位无法继承,能力大多属于中庸之姿,怎么办呢?
两条路,一是从军杀敌,大唐军功所赐丰厚,战场上用刀剑来给自己搏个前程,一旦立下大功,便是另一番天地,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另立门户。
二是混吃等死,既然爵位继承权没了指望,至少还能从家中拿到月钱,这辈子成亲生娃,家里都包了,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当个横行霸道的纨绔也不错。
李钦载,高歧等,都属于这类人。
不同的是,李钦载是懒得搏什么前程,他只想安静平淡过完一生,不要像上辈子那么累。
而高歧,却是别无选择。除了当纨绔败家子,别的领域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其实两人的志向殊途同归,按理说应该当场杀鸡拜把子才对。
然而,今夜李钦载却把高歧和一众纨绔放翻了一地。
不打不杀,兵不血刃。
这就是“江湖是人情世故”的完美诠释。
薛讷很听话,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果真把昏过去的一众纨绔剥光了,宽敞的雅阁内,一群光溜溜的纨绔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画面很震撼。
接下来便是派人给各大权贵家传信。
半个时辰后,各家权贵来人了,有的是家里的管家,有的是纨绔的亲爹。
走进雅阁,看到眼前这一幕,各家都震惊了,饶是经历过风浪的权贵们,此生也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场景。
“咋回事么?都咋咧?”高歧的父亲高真行站出来沉声道。
李钦载和薛讷无辜地站在一旁,垂头讷讷不敢言,标准的老实孩子模样。
高真行自然是认识李钦载的,于是放柔了声音道:“李贤侄,今夜可是尔等饮宴?能告诉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叹了口气,道:“愚侄拜见高叔叔,愚侄其实也糊涂得紧,令郎高歧今夜约愚侄赴宴,说什么要算一算多年的恩怨,愚侄不敢不来……”
“多年恩怨?”高真行皱眉:“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恩怨?”
这位当爹的显然也不太上心,小辈之间的恩怨似乎未听说过。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高歧说愚侄最近太出风头,为大唐造了神臂弓后,被长安众多长辈夸赞。”
“而且长辈们常拿愚侄与高歧他们比较,高歧他们最近挨的揍也多,故而对愚侄怀恨在心,今夜他们纠集了人马,是打算教训愚侄……”
高真行和身后一群权贵家的叔伯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今夜饮宴之事他们不知真假,但最近揍自家孩子的事他们却是亲力亲为。
没想到自家孩子不但不上进,反而迁怒于李钦载,还纠集起来要揍他。
另一名纨绔的长辈站出来,指着雅阁内横七竖八如同后现代行为艺术般的丑陋躯体,不解地道:“贤侄可否告诉老夫,好端端的饮宴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李钦载又叹气道:“愚侄来到翠园后,高歧他们说什么大丈夫当光明磊落,先与敌痛饮,再以拳脚决高下,一战而平昔日恩怨,传出去不失一段佳话。”
“然后他们就饮酒,不停的饮酒,后来他们互相敬酒,你敬我我敬你的,于是都醉了,醉后他们欲效魏晋狂士之风,打算来个袒胸扪虱之态,以示豪放不羁,所以他们都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