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皇帝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动辄添一句“准许禁宫骑马”,这句话还真是皇帝对臣子的体贴入微,因为太极宫真的很大。
比如李勣这样的老臣,从朱雀门进皇城后,要步行走到安仁殿面君,估摸最少得走三万步以上,见一次皇帝,微信运动步数都能封神了。
这把年纪如此运动,身体稍微差一点的估摸会死在觐见天子的半路上,李治可就说不清楚了,所以准许禁宫骑马确实是老臣的福利。
只不过这样的福利基本没人真敢用,敢骑一个试试,别说天子对你会不会猜忌,监察御史们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走进承天门的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很谨慎,保持着一个臣子该有的礼仪。倒不是因为恭敬,而是不想惹麻烦,不想落个失仪的口实给自己找不自在。
从中书省绕经掖庭宫时,李钦载突然听到掖庭宫的宫门里传来一阵嚎啕哭声。
李钦载脚步一顿,随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迈着谨慎的步履继续走。
宫里水深,不要多管闲事,一旦掺和进来,不定会捅了哪个马蜂窝。
然而掖庭宫门方向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听声音有男有女,不知何故。
李钦载朝领路的宦官问了一句,宦官淡淡地朝掖庭宫方向一瞥,道:“掖庭是冷宫,奴婢听说今日梁王殿下进宫探视义阳和高安两位公主,约莫是因为梁王马上要赴任梁州,兄妹离情难舍吧。”
李钦载恍然。
梁王李忠,这位可不是普通的皇子,他是李治的庶长子,本是李治与宫人刘氏所出,因王皇后无子嗣,李忠便过继给王皇后,后来被李治封为太子。
直到武媚被册封皇后,这位可怜的太子立马就被废黜了,改封为梁王,如今的太子是李治与武后的长子李弘。
而义阳和高安两位公主,是李素节的亲姐姐,三姐弟皆是萧淑妃所生,萧淑妃在与武后的宫斗中失败被杀后,两位公主被长期囚禁于掖庭冷宫。
这也是李素节为何总是保持战战兢兢的姿态的原因,武后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看看李素节的这两位姐姐便知道,“斩草除根”这四个字不是说着玩的,武后之所以没下手,是因为位置刚刚坐稳,怕落人口实。
若再过几年,武后坐稳当了,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
不过李钦载好奇的是,一个是前任皇后的继子,另外两个是萧淑妃的女儿,同父异母的兄妹按说关系不会好到哪里去,为何今日梁王居然会进宫探望两位被囚禁的公主?
宦官淡淡地笑了笑,明明是宫廷奴婢,却露出一脸倨傲之气。
“皆是沦落之人,当然走得近,反正这辈子荣华富贵没指望了,索性也就不避讳了。”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李素节呢?他是两位公主的弟弟,他不来掖庭照应一下两位姐姐么?”
“以前来过几次,但两位公主疼爱得紧,生恐害了他性命,郇王殿下每次探视,两位公主又打又骂把他赶走,后来郇王殿下便不敢来了,只是经常吩咐宫人送一些衣食用度。”
李钦载点点头,扭头朝哭声传来的方向再次瞥了一眼,沉默地继续跟着宦官往安仁殿走去。
李钦载也只是凡人,没那么伟大高尚,世间的不平事太多,他能管几件?重要的是,就算他出手管了,能管得了吗?
来到安仁殿,除履入殿,行臣礼拜见李治。
李治今日心情不太好,昨日的大朝会上被群臣怼到墙上,这是登基以来很少发生的。
“景初来得正好,朕今日想饮酒,你与朕同饮。”
见礼之后李治没废话,直接开席。
宫廷的酒宴不比权贵府邸,排场大得很。
酒菜刚上桌,太常寺的舞伎便翩翩而入,随着乐班的奏唱,在大殿中央蹁跹而舞,如同一只只穿花蝴蝶,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钦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瞟。
宫里的女人,哪怕是个倒垃圾的大婶,理论上都是属于李治的,外臣若想活到寿终正寝的话,贼眼珠子最好不要乱看,很容易惹大祸。
酒过三巡,舞伎们恰好也舞完了一曲,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治迎头饮尽一盏酒,搁下酒盏叹道:“景初,朕这个皇帝当得憋屈,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千秋功业,朝堂里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心思,在他们嘴里,朕成了好大喜功的昏聩之君。”
“朕登基以来,自问勤勉,如履薄冰,一日不敢懈怠,朕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堂堂正正为民谋福,为何那些朝臣们就是不理解呢?江山是朕的,难道朕是个败家子,故意要把它败光吗?”
李钦载沉吟片刻,低声道:“陛下,可是为修路造船一事不被朝臣认同而烦心?”
李治颔首:“看来你也知道了,不错,朕昨日差点在太极殿上与朝臣们吵起来,他们众口一词,皆云不可为,仿佛朕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恶事,有几个御史当庭就要击柱死谏。”
李钦载苦笑道:“臣造出水泥后,无意间对陛下说了修路造船那些话,没想到给陛下带来如此大的烦忧,是臣的过错。”
李治摆手:“景初你公心体国,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些老顽固,老匹夫!那些人自己有私心,目光又短浅,自然要反对朕。”
李钦载想了想,试探着道:“要不,咱们缓几年再说?”
李治怒了:“凭啥要缓几年?今年北方大旱,以工代赈正是机会,有此成例,以后可循此而行,今年若缓了,朝臣们得了势,以后若要推行就更难了!”
第369章 禁宫冲突
朝堂是君臣合作又对抗的地方。
朝臣对天子不是永远唯唯诺诺,那是满清辫子朝的奴化体制才会出现的情景。
大唐的君臣更像一种气氛比较融洽的合作,但合作并不一定是愉快的,政见不合时也会发生争吵。
朝臣反对天子的决定,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天子也很少因政见不合就杀人,若开了先例,一顶“昏君”“暴君”的帽子绝对逃不掉。
此时的李治便是如此,尽管满朝文武大多数反对,李治气得浑身直哆嗦,饶是如此,李治也没想过杀人来堵嘴。
杀又杀不得,骂又骂不过,只好蹲在后宫里拉着李钦载喝闷酒,诉诉苦。
皇帝当成这样,其实……挺不错的。
一个朝代里,当皇帝不能为所欲为,这个朝代再坏不会坏到哪里去,臣民给权力套上了缰绳,权力才不会变成吃人的野兽。
李治已有了一些醉意,脸颊酡红,眼神醺然。
“景初,这件事朕必须要做,它不仅是千秋功业,也关乎朕的威严,这一次若朕妥协了,以后妥协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唯有据理力争,皇权方能彰显。”
李钦载叹了口气,苦笑道:“满朝反对,陛下当如何?”
李治指着他:“朕打算交给你去办!”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
被李治召见时,他已经有了预感,恐怕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到他身上。
谁叫这个主意是他出的呢。
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李钦载已不是第一次干了。
提出问题的人,必须要去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嘴贱的报应。
很奇怪,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李钦载的嘴虽然也有点贱,可也没贱到这般高度呀。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朕平了那些反对的朝臣,让国策顺利推行下去。”
李钦载吓了一跳:“‘平了’的意思是……干掉他们?杀人的活儿,臣的爷爷比较合适……”
李治白了他一眼:“朕若要杀人,还用得着你?‘平了’的意思是,让反对修路造船的人,最后必须答应下来,不要再跟朕唱反调。”
“封尔为右散骑常侍,参知政事,允出入宫门,行走中书门下,掌参议表章。”
李钦载微微吃惊,半晌没吱声。
散骑常侍隶属中书省,官阶从三品,比起尚书侍郎虽然小了点,但权力可不小,尤其是李治后面还加了一个“参知政事”,分量可就重了。
理论上,中央和地方官员送进三省的奏疏,李钦载都有权筛选和翻阅,他筛选过后的奏疏,才会送到左右相面前。
李治突然封他这个官职,可谓意味深长了。
最初封他为军器监少监,后来封了县子,又是县伯,并州粮案时临时封了个刺史……
李钦载算是看出来了,李治这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一步一步让他走进权力的中枢。
李钦载为难地道:“陛下,臣只是个教书先生呀……”
李治笑了:“景初之大才,于国有大用,朕得多昏庸才会舍本逐末只把你当作教书先生。”
接着李治又叹道:“贞观之治,赖因房杜,朕的永徽龙朔也希望后继有人,再出一位治世贤臣,辅佐朕打理江山,创清平盛世,景初,朕对你寄予厚望,你莫辜负了朕。”
李钦载抿了抿唇,躬身道:“臣,愿尽全力辅佐陛下。”
……
皇帝都无法推行下去的国策,李钦载当然更没办法。
君臣饮宴已有了七分醉意,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走出安仁殿,迎面冷风拂面,李钦载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醺然的头脑顿时一清。
已经走到这个位置,朝堂的争斗已不可避免。
享受了官爵的俸禄和待遇,就必须付出被卷入漩涡的代价。
当了官,封了爵,还指望回到咸鱼般的生活,老天不可能让你占这么大的便宜。
右散骑常侍……李钦载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冠,缓步朝宫门走去。
如何解决这个麻烦,李钦载暂时没什么头绪。
但他打算出宫后拜访一下许敬宗。
从现代管理模式来说,老板只需要搞定手下的几位高管,基本就能搞定整个公司。
那么用在朝堂也是如此。
如果搞定了两位宰相,再解决朝臣的异议,相对就容易多了。
这个思路没毛病。
快走到承天门时,一群人迎面朝李钦载走来。
这群人走得很快,领头的人一边走一边挥手,不耐烦地呵斥前方的人让道。
这群人离近了,李钦载才发现他们是一群宦官,宦官们的中间是一名穿着百纳道袍的中年道士。
道士的模样倒是很正派,一看就是替天行道的主角人物,颌下一缕青须无风自动,道士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捋须,眉宇间不经意地闪过几分倨傲之色。
李钦载点点头,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有没有本事且不说,卖相还是不错的。
这群人走过金水桥,离李钦载越来越近,为首的宦官眼生,不认得李钦载,见他穿着绯色官袍,顶天了也只是个四品官儿,宦官顿时胆气壮了,指着李钦载大声呵斥,令他让道。
李钦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沉默地避让到一旁,让他们先走。
虽然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态早已不年轻了,没必要与陌生人争这种闲气,那些得志便猖狂的人,下场通常不会太好,死得都很惨。
刚与李治喝了酒,脑子有点晕,李钦载虽然让开了,但脚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