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李钦载先回了英国公府。
空巢老北鼻总得去请个安,爷爷李勣已老迈,近年已鲜少挂帅出征,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长安城外的军营他也很少去,李钦载甚至渐渐发现,李勣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跟军中武将来往太密切。
大多数时候李勣都是在国公府里独居,通常不见外客,像个退休的老干部,闲暇余生侍弄花花草草。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他的人生智慧是李钦载这种活了两辈子的人都无法企及的。
在国公府门前下了马车,管家吴通立马迎了上来,追在李钦载屁股后面,一边殷勤掸灰,一边喋喋不休念叨五少郎瘦了,好心疼,不知贵尿是否发黄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应付了吴管家后,李钦载径自来到后院李勣的书房外。
李勣这次没在书房,而是在书房外的小独院里,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给一株牡丹松土。
老迈的身影背对着李钦载,白发苍苍,身影佝偻,曾经杀人如麻的名将,如今垂垂已暮年。
李钦载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不由一酸。
美人白头,名将迟暮,是岁月留给人世间最残忍的残缺。
一切美好的东西,终会被时间破坏,毁灭。
从古至今的凡人们,那么狂热地追求长生不老,何尝不是一种与天道抗衡的勇气。
李勣虽老,但耳聪目明,似乎早就知道李钦载站在身后,头也不回地道:“回来了?去篱笆外给老夫把斗箕拎过来,那是老夫收集来的上好肥料……”
李钦载默默地一掀衣袍下摆,露出里面的袴裤,正要把袴裤扯下来,李勣终于发现了这只孽畜的不对劲,愕然道:“你要作甚?”
李钦载无辜地道:“孙儿一泡尿保管比啥肥料都强,营养充足,火气腾腾……”
说着李钦载已蜕下了袴裤,一泡尿正蓄势待发时,李勣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要害,死死掐住了水龙头,怒喝道:“竖子尔敢!”
李钦载的脸色瞬间青紫,急忙道:“爷爷松手,孙儿错了,这就收了神通!”
李勣松开手,起身便朝他屁股狠狠一踹,踹得李钦载一个趔趄。
“成亲这么久了,还是如此混账,你要气死老夫不成?”李勣一边嫌弃地擦手一边恨恨骂道。
说着李勣又小心地望向地上那株牡丹,一脸的心疼后怕。
李钦载也在心疼自己的不文之物,刚才冲动了,事涉要害,以后还是先请示再行动。
幸好是亲爷爷,没下死手,不然废了。
好不容易兴起的感伤情绪,什么名将迟暮,什么英雄白头,瞬间全没了。
空巢老人把花花草草看得比亲孙子的命根子还重要,这病能治吗?
能治,找个老伴儿就好了。
“爷爷,您要婆娘不要?只要您开金口,孙儿给您买一堆回来,您随便祸祸。”李钦载一脸孝顺地问道。
李勣面色发青,瞪他半晌,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钦载的祖母早逝,李勣或许有侍妾,具体数目没人知道,但都养在府外,没让她们进过国公府的门。
大约是人老了,晚辈面前终究要点脸,换了程咬金就不一定了。
以老程的性格,不但会把侍妾养在府里,每逢有客人他还会把侍妾叫出来斟酒跳舞什么的,或许在老程眼里,侍妾年轻美貌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必须逢人就炫耀一下。
祖孙俩回到书房,李勣坐在矮桌后,李钦载殷勤地给他斟了一杯清水。
李勣浅啜了一口,捋须缓缓道:“刚从宫里回来?”
“是。”
“这次陛下又给了你什么差事?”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孙儿前些日子弄出了一个叫‘水泥’的东西,陛下欲将此物用来修路,并且陛下还决定造船出海,寻找新的陆地,也是孙儿向陛下进的谏。”
李勣瞥了他一眼,叹道:“修路造船的事,最近朝堂沸沸扬扬,老夫也听说了,你啊,太冲动了,事关朝堂君臣的利益,你以为随便跟陛下提个建议就没事了?”
李钦载苦笑道:“所以,这次陛下召见孙儿,要我平了此事,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让朝臣们答应下来。”
李勣哼了哼:“报应来了吧?弄不好便是满朝皆敌,日后你在朝为官,结的仇怨多了,必将寸步难行。”
李钦载叹道:“孙儿当时只是随便跟陛下提个建议,谁能想到陛下居然当真了呢,不仅当了真,还把球踢回给我,孙儿也觉得自己挺冤的……”
第372章 步子迈大了
李勣不仅是名将,在朝堂上也是老狐狸,审时度势的能力在朝臣里算是顶尖的。
当年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倒在朝堂争斗中的不少,包括排名第一的功臣长孙无忌,也被李治安排得明明白白。
唯独李勣不仅纹丝不动,随着李治的登基,关键时刻站对了位置,地位反而比以前更高了,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人。
豪门权贵家族里,掌舵者足够睿智,家业便能蒸蒸日上。
李钦载接了李治的差事后,便直接回府问李勣的意见。
穿越者在权谋方面与古人相比,其实是处于弱势的。
彼此所处的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自然便有了差别。
李钦载前世读的是太平书,学的是语文数理化,毕业上班的小公司顶多是一点职场的鸡毛蒜皮的小恩小怨。
但李勣却不一样,他是在乱世中展露头角,一路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他读的是兵书,打的是实战,杀的是真人,稳坐帅帐内,一个主意便是千万人的消亡。
这么一尊大神当自己的爷爷,不用白不用,李钦载当然要听取李勣的意见。
“此事无解,最好的法子是退。”李勣捋须沉声道。
李钦载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孙儿若退了,先不说陛下是否会对孙儿失望,事情本身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孙儿实在不甘心放弃。”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造出的水泥,有人送到老夫面前,老夫亲眼见识过了,是个好东西,当初你造的火药和三眼铳若比喻成‘矛’,那么水泥用于工事和兵事,可谓之为‘盾’,有矛又有盾,你对大唐社稷立功不小。”
听到李勣的评价,饶是已经波澜不惊的李钦载还是有些欣喜。
来自家人长辈的赞誉,分量比旁人自然重了许多。
然而李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水泥此物虽好,修路却难为。”
“刘仁轨与老夫有怨,但老夫觉得他这次的劝谏不无道理。大唐以农为本,农户种地才是正途,修路可以被地方官府划为徭役之一,但不能举国而兴,这是要出大问题的。”
“钦载,你的本意是好的,但步子迈得太大了,于国情不符,大唐的国库支撑不起如此浩大的工期,更怕的是农户从此人心不稳,得了修路的甜头,无人再去种地收粮,若如此,国本动摇,人心乱即是天下乱。”
李钦载沉默。
他在认真思考李勣的话。
良久,李钦载露出苦笑。
是的,李勣的话有道理,步子迈大了。从前世基建狂魔的社会里过来,李钦载有点想当然了,总觉得修路对国家有利无害,可是他却忘了大唐如今的人口基数,劳动力数量,以及农耕社会的本质。
李勣接着道:“抛开权贵和世家的利益不说,做这件事之前,你首先应该想到大唐岁入粮食几何,青壮劳力几何,一年中农忙多少日,农闲多少日,然后你再想想,若修路的国策推行下去,果真是对社稷有益的吗?”
李勣沉声道:“朝政若有争执,首先当自省,所谓兼听则明,多听听反对者的意见,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很多时候,反对者并不是反对你这个人,而是纯粹反对这件事。”
“出现争执,不必非要树敌,不要动辄将反对者当成敌人,先自省,再谋事,自省若无过,谋事亦无错,最后再思考反对者的用心,这不仅是为官之道,亦是为人之道。”
李钦载垂睑恭听。
他知道,李勣这是在教他做人做官的道理,寥寥数语里,包含着老人一生的智慧。
世上不仅学问需要传承,做人的智慧和道理更需要传承。
“爷爷,孙儿明白了。”李钦载恭敬地道。
李勣眼里露出笑意:“虽然是个混账,幸好没有混账得太彻底。”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孙儿以为,修路还是要推行下去,对大唐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此事可以缓缓行之,动静不要弄得那么大,前期也不要与权贵世家地主的利益起冲突,事可成矣。”
李勣阖上眼,仿佛在打瞌睡,淡淡地道:“道理老夫已告诉你了,具体如何做,那是你的事,你已双脚踏进了朝堂,有些事该自己拿主意,老夫老矣,保不了你一世,最终还得靠自己,荣辱皆在一念间。”
祖孙聊了许久,李钦载自觉受益颇多。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果然有道理,至少李钦载今日便觉得大受启发,对修路一事的处置,他已有了更好的方案。
见李勣已阖眼,李钦载明白他已懒得再说了,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走出书房,微风徐来,头脑不由一清。
书房外的院子里种着不少花卉,许多花儿李钦载都叫不上名字,也不知从何时起,李勣有了侍弄花草的爱好。
院子里最显眼的还是那株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花开正艳,杀人如麻的名将亲手种的花儿,有那么一股“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血色诗意。
李钦载走过那株牡丹,脚步突然停下。
肥料是个问题,李勣怎么也不肯相信人的肥料才最有营养。
必须给他长长见识。
李钦载二话不说,撩起衣袍下摆,然后……一泡又浓又急的贵尿喷薄而出,淋在那株牡丹上。
尿完抖了抖,打了个冷战,李钦载潇洒地整了整衣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待明日,退休老干部一定会收获惊喜。
……
出了国公府,李钦载向部曲打听了许敬宗的府邸,然后上了马车,直奔许府而去。
关于修路一事,与李勣聊过后,李钦载心中已有腹案。
总的流程还是没变,推行一项国策,首先要征得两位宰相的同意。
幸好李钦载有资格与两位宰相当面聊,右相许敬宗与他是生意合伙人,左相许圉师虽然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但他家有人质在李钦载手上。
利益与人情,再加上右散骑常侍兼参知政事的身份,有资格与两位宰相聊聊了。
第373章 意外之喜
拜访当朝宰相,按规矩先递名帖。
马车到了许府门前停下,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没下来,刘阿四向门房递上了名帖。
没过多久,许府侧门打开,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迎了出来,快步走到李钦载的马车前。
“景初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愚弟怠慢了。”许彦伯一脸笑意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