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沉默许久,李治突然朝李弘招手:“弘儿,近前来。”
李弘垂首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打量着他,叹道:“越来越像朕了,朝臣说你仁德忠孝,太子洗马郭瑜教授《春秋》,教到楚世子芈商臣弑君杀父那一节时,你掩卷而不忍再读,郭瑜大赞其仁,上表褒扬。”
李弘难堪地道:“儿臣……愧对‘仁德’二字。”
李治挑了挑眉:“哦?怎么说?”
李弘扑通一下跪在李治面前,垂头道:“父皇,儿臣做错了事,向父皇请罚。”
李治眉目不抬,悠悠地道:“你做错了何事?”
“儿臣误信谗言,阴谋构陷功臣,其心邪毒,其罪不赦。”
李治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道:“何人在你面前进谗言?”
李弘犹豫了一下,道:“太子宾客戴至德,东台舍人张文瓘,东宫右庶子萧德昭等……”
李治又道:“他们如何说的?”
“他们说,英公五孙李钦载功高圣宠,学问惊世,七皇弟英王显拜在门下,将来必有,必有……夺嫡之患,李钦载若全心辅佐英王显,夺嫡胜负未知也。故当先下手为强,迟恐落于后手。”
李弘垂头落下泪来:“父皇,儿臣一时糊涂,心中亦对太子之位甚为看重,这才听信了他们的话,布下针对英国公府的几桩阴谋。”
李治面色冷淡地道:“那几道布局,是你亲自布置的,还是那些属臣们谋划的?”
“儿臣只表态说可以一试,余下皆是属臣们安排布置,他们跟儿臣说,太子只需等候结果便好。”
李治不悲不喜,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又缓缓道:“朕听说,后来事情做不下去了,是李义府亲自登门英国公府,代你向李钦载求和,李义府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
李弘低头道:“事情做不下去时,儿臣有些害怕被牵连出来,于是进宫禀奏了母后,母后骂了儿臣一通后,便令李义府上门求和,此事作罢。”
李治点点头,李弘跪在面前愈发不敢吱声。
良久,李治叹了口气,道:“弘儿,你本在朝中素有仁德之名,朝臣上下皆颂扬太子仁孝,你若不做错事,没人能轻易取代你的位置,就算朕想易储,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这一次,你为何如此糊涂?本来很完美的你,硬生生给朝臣们送上了一个把柄,以后但凡你有行差踏错,朝臣们翻起旧账,都会拿这件事来佐证你不配为储君。”
接着李治又叹道:“李钦载其人,你对他根本不了解,他本是闲散的性子,对权力毫无野心,他的官职和爵位,是朕硬塞给他的,他一心只想过悠闲无忧的生活,甚至就连教授学生都是随心所欲,时常缺课。”
“这样的人,你竟视他为敌人,呵呵,试问他怎么可能帮显儿夺嫡?显儿连在他门下求学都学得一塌糊涂,他是那块争嫡的料吗?”
“弘儿,你的贪欲蒙蔽了你的双眼,将来你若坐上朕的位置,天下再无人能制约你的欲望,那时的你,焉知会不会把天下治理得一团乱?”
李弘闻言大惊,伏地颤声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李治沉默下来,良久,长长一叹,道:“罢了,这次朕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仅此一次,若被朕知道你又玩弄什么心眼儿,朕可真要动易储的心思了。”
李弘泣道:“多谢父皇宽容,儿臣定痛改前非。”
李治冷冷道:“东宫那几个属臣,全数要换掉,朕会将他们贬谪地方,说来也有朕的责任,你的属臣都是朕挑选的,没想到选了几个心怀邪念的人在里面,往后你要亲贤臣,远小人,朕与你共勉之。”
李弘拜伏应是。
李治阖眼,将身子疲惫地往后靠,道:“英国公也好,李钦载也好,他们对大唐社稷非常重要,朕现在用他们,将来朕还会把他们留给你,让你继续用他们。”
“你却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理由,竟阴谋对付你未来的股肱之臣,你这般作为,与自掘坟墓有何区别?蠢货!”
“你亲自登门向李钦载赔罪,认错的态度要端正,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找借口,不要说什么误信谗言,蠢就是蠢,你若不蠢,谗言怎会入得你耳?”
……
收拾好行装,李钦载派人从长安城里买了许多零嘴儿和美酒。
西市有个专卖女人贴身衣物的成衣铺,李钦载也一头闯了进去,吓得里面的女客人惊惶而逃。
成衣铺里有几件式样颇为新颖的肚兜儿,花样颜色和布料都不俗,李钦载买了下来,回头拿给崔婕穿。
晚上钻被窝里,半个时辰换一件,李钦载再亲自设计几句台词,比如“官人我要”,“官人对不起,晾衣杆打着你的头了”,“叔叔若有意,便吃了奴家这半杯残酒”……
啧,想想就刺激,不信年底前搞不大她的肚子。
成亲大半年,也该生娃了,男女都可以,眉眼像她,贱嗖嗖的性格像自己,投胎前少吃点砒霜,嘴不要那么毒,完美!
第479章 太子登门赔罪
长安土特产带回乡下,这样的举动实在很接地气,像丰收年里,手里攒了几个小钱的老农进城赶集。
李钦载满满当当装了一大车,行装都收拾好了以后,回到后院向李勣和李敬业告辞。
部曲们门口集结,李钦载正要登上马车时,朱雀大街行来一队羽林禁卫,前有金镗屏翅开路,后有宫人随侍銮驾,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道路两旁,垂首恭敬行礼,不敢抬头。
李钦载眯眼看了一会儿,旁边的骆宾王拽了拽他的衣袖,道:“是东宫仪仗,李县伯,咱们先避让,莫犯了驾。”
李钦载点了点头,招呼府中部曲避让一旁。
然而东宫仪仗却在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一名宦官越众而出,尖着嗓子道:“太子殿下莅临英国公府,请府中人等接驾。”
话刚落音,一名穿着黄袍的少年从銮驾上被搀扶下来,喝阻了宦官的话,沉声道:“接什么驾!都退下!”
说着少年郎走了几步,看到府门外的李钦载,不由一愣,仔细辨认半晌后,少年郎突然上前,道:“尊驾可是英公府五少郎李景初先生?”
李钦载急忙行礼:“臣正是李景初,不敢当太子殿下‘先生’之称。”
少年郎正是太子李弘,闻言上前握住李钦载的手,温声道:“先生是皇弟英王显的先生,自然也是我的先生,以师事之,并不违矩。”
说完李弘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道:“今日李弘登门,是为向李先生赔罪,前些日是我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无颜找别的借口,错就是错了,请李先生恕我不敬冒犯之罪。”
李钦载急忙托住他的胳膊,道:“臣惶恐,殿下折煞臣也,殿下无错,臣不敢受此礼。”
谁知使劲往上托了半天,李弘却不动,仍保持长揖的姿势,道:“请李先生原谅,您若不原谅,我只好长揖不起,以赎己过。”
“原谅,原谅!还能怎样,当然是选择原谅啦。”李钦载苦笑道。
李弘这才直起身,朝李钦载笑了笑,道:“多谢李先生宽宏,恕我无知冒犯之罪。”
李钦载叹气,堂堂太子,赔罪都卑微到尘埃里了,不管是做戏还是真心,李钦载心里些许的怨气其实已消散无踪了。
嗯,反正蹲大牢的又不是他。
“今日冒昧登门,略备薄礼赔罪,还请李先生笑纳,切勿推辞。”
说着李弘挥了挥手,一队宫人捧着精致的檀木礼盒鱼贯而出。
李弘也没炫耀什么,礼盒经过李钦载身边根本没打开,而是直接送进府里。
仅从华贵的礼盒式样来看,这份赔罪的礼必然轻不了,无意中赚了一笔横财,李钦载心情越来越愉悦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李钦载假模假样地嗔道:“殿下送此厚礼,是把臣当外人,不应该,不应该啊,还请殿下千万莫见外,下不为例,哈哈,下不为例啊!”
旁边的骆宾王实在看不下去了,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县伯,矜持点,您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李钦载迅速恢复不苟言笑的样子。
英国公府的中门突然打开,李勣穿着朝服,领着李敬业快步走出,刚站到李弘面前,李勣和李敬业便忙不迭行礼。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臣李敬业拜见太子殿下。”
李弘一惊,急忙左右手托住他们的胳膊,道:“万不敢当英公之礼,今日晚辈是来赔罪了,得罪了英公府上的贵子弟,还请英公恕我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殿下言重,老臣惶恐,殿下莅临寒舍做客,寒舍蓬荜生辉,赔罪之说,再也休提。”
李弘摇头,又望向李敬业,二话不说行了一礼:“害敬业兄无端受此牢狱之灾,是我的错,请敬业兄原谅我一时糊涂,莫记恨于心。李弘向您赔罪了。”
李敬业慌张得扑通跪在地上,道:“殿下莫折煞臣,臣万不敢受此礼。”
挨个儿赔罪后,得到李家祖孙亲口原谅,李弘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人生在世,难免有鬼迷心窍之时,这次若非父皇点醒,我差点犯下大错,害了我大唐股肱之臣,英公和贵子孙大度不弃,是我的福分,多谢。”
不得不说,李弘赔罪的态度从头到尾非常虔诚认真,李家上下就算心里有点疙瘩,此刻也彻底原谅了他。
犯错,知错,认错,错而能改,还跟他计较什么?
祖孙三人将李弘请进门,前堂坐下。
太子驾临,必然是要隆重招待的。李勣拍了拍掌,酒宴立马开始。
久难一见的府中歌舞伎和乐班也出来了,美貌妖娆的舞伎正要摆弄长袖为宾客舞一曲,却被李弘果断叫停。
“英公莫怪,今日晚辈是来赔罪的,赔罪举宴本已不该,若还享以歌舞,便违了晚辈的本心,今日便不必歌舞娱客了,晚辈借府上美酒,敬英公和敬业兄,以及景初先生一杯。”
说完李弘满饮一盏,朝祖孙三人亮了亮盏底。
李勣心情此刻也不错,捋须呵呵笑道:“殿下不错,不愧仁德之名,老臣已见未来明君仁君气象,臣为大唐社稷贺,为天子和太子殿下寿。”
说着李勣也满饮了一杯。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
宴后,李弘告辞,李勣亲自送出门外,李弘却将李钦载拉到一边,低声道:“今日赔罪的话已说得够多,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景初先生,前日冒犯,还请莫往心里去。”
李钦载笑道:“无妨,事情已经过去了,臣不是揪着不放的人,殿下今日赔罪,其礼实在有点隆重,臣承受不起。”
李弘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文钱,双手捧在手心,递给李钦载的同时,腰也弯了下来:“这是我的正式赔礼,还请景初先生收下。”
李钦载目光莫测地看着面前这一文钱。
其实昨日向李义府提起这一文钱的时候,李钦载心里有点怨气,于是提出了这个条件,目的是用这一文钱向世人说明此事的是非曲直。
赔给我一文钱,就说明你错了,错了就得端正态度,老老实实赔给我。
现在李弘捧着这一文钱,李钦载却犹豫该不该拿了。
人家态度已经如此端正,再拿这一文钱,是不是有点得理不饶人了?
然而想到整件事的是非曲直,李钦载还是接过了这一文钱,塞入怀里,笑道:“殿下,臣冒昧收下了,这件事便揭过吧。”
第480章 回庄
道歉接受了,送的厚礼也接受了,宾主尽欢,尽释前嫌。
李弘临走跟李钦载聊了几句真心话,不过真心话的程度有限,最敏感的夺嫡问题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但凡脑子没短路,都不会当面说这种敏感话题,好不容易达成的谅解白皮书,一个话题带偏白干了,礼也白送了。
李弘登上车辇回东宫,李钦载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