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冷笑道:“不用叫大夫,朝他大腿上插一刀,没跳起来算他赢。”
崔婕瞪了他一眼,道:“终归与夫君有师生名分,夫君怎能对弟子如此无情,他究竟怎么了?”
“这么明显,看不出来吗?犯病了,已是绝症,药石无医,叫冯肃把人埋了吧。”
地上抽搐的武敏之突然睁眼,虚弱地道:“师娘,师娘救我!”
崔婕吃惊地道:“你怎么了?”
“师娘,弟子已无家可归,只能流浪街头,师娘若怜我与先生师徒一场,还请师娘收留弟子,让我在贵府暂住一时……”
崔婕看了看李钦载的表情,又看了看地上的武敏之,试探着道:“夫君,他……”
李钦载没出声,只冷冷地盯着武敏之,想到这货也不容易,如今夺储之争已开始,他夹在东宫和李贤的谋臣之间左右为难,除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实在没别的选择了。
反正新府邸李钦载暂时不住,干脆就收留这货吧。
师生关系有点扯淡,但终归是朋友一场。
于是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可以暂时住下,但只能住在门房,院子不准靠近,吃喝拉撒的问题自己解决,做得到吗?”
武敏之大喜,迅速站了起来,忙不迭点头:“弟子对天发誓,一定好好爱护先生的府邸,绝不糟践半分。”
李钦载嫌弃地挥手:“滚进去。”
武敏之这时都还没出戏,道谢过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大门,虚弱的样子比重伤的李钦载还传神。
崔婕叹道:“妾身虽然不知为何,但夫君对武敏之好像有些……他好像病得不轻呢。”
李钦载盯着武敏之的背影,冷笑道:“我们打个赌,只要他进了门,保证立马就活蹦乱跳,满地撒欢。”
崔婕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盯着武敏之的背影。
果然,武敏之双脚迈进了大门之后,虚弱抽搐的样子瞬间不药而愈,整个人突然蹦得三尺高,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发出欢愉的怪叫。
“哦,嚯,咦,哈哈,哇呜——”
就这样蹦蹦跳跳跑远。
崔婕露出无奈之色,叹道:“夫君果然慧眼识人,妾身刚才不该对他有怜悯之心的。”
随即一脸担忧地道:“咱们这算不算引狼入室呀?听武敏之这怪叫声,实在不像好人……”
“夫人不必担心,他不配当狼,顶多就一猢狲,敢糟践咱们的新府邸,我就盛情邀请长安的权贵们来咱家围猎,把这孽畜当猎物射杀了。”
……
入冬了,但还没下雪。
国公府后院的厢房里生着炭火,李钦载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是他那辆空置的轮椅。
在李治的旨意下,太医每天都来府上给李钦载诊脉,药方仍按金达妍开的,太医对药方惊为天人,一字不敢易,还提出想见见这位传说中治好了李家祖孙的高句丽女神医。
李钦载的伤势在慢慢恢复,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靠轮椅出行了。
但李钦载还是坚持每天坐在轮椅上到处溜达,养伤的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多走一步路都是对自己伤势的不负责。
再说,三国的诸葛亮那么牛逼的人物都坐轮椅,人家还摇鹅毛扇呢。
所以,牛逼的人物都是坐在轮椅上的,那种天生儒雅却要人命的虚弱气质,有了轮椅的衬托更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炭火上烤着三只番薯,如今番薯已在大唐广泛种植,除了关中地区,江南淮南各州县也在试种。
这还要多亏老丈人滕王最近这一年的辛苦奔波,为了滕王一脉的地位被帝王待见,滕王也够拼了,这一年来不停在各个州县间推广番薯种植,而且渐渐有了成效。
李钦载听说,如今的长安西市上也有商人开始贩卖番薯了,价钱跟麦黍差不多。
再过两年,这种产量奇高的新粮种或许到处都是,大唐百姓灾年缺粮的问题,正在慢慢地逐步改善。
番薯在炭火上冒出一股股热气,甜香扑鼻,李钦载和荞儿弘壁父子三人盯着快熟的番薯,弘壁傻呆呆地看着,嘴里流下一串晶莹的口水,小小的嘴儿张开,露出一两颗可怜兮兮的乳牙。
“爹,快熟了吗?”荞儿咽了口口水道。
烤熟的番薯实在太香了,李钦载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应该快了吧,再翻个面儿多烤一会儿。”
门外传来脚步声,吴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五少郎,您的弟子英王显求见。”
李钦载一愣,让荞儿将番薯扒拉下来,叮嘱他冷了以后再吃。
然后李钦载坐上轮椅,自己推出了房门。
轮椅太帅了,逼格必须有。
李显站在前院里,大冷天冻得脸颊红扑扑的,可他犹自不觉,眉头紧锁,显然有什么烦心事。
见李钦载出来,李显急忙行礼。
“拜见先生。”
第1154章 假寓提点
李显站在院子里,孑然独立,肩膀明明有些瘦弱,却永远不知疲惫地挺起。
李钦载知道他很累,因为他是李治和武后的儿子。
他的肩膀上承担的不仅是天家的礼仪,也有天下为公的责任,嫡皇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活得比庶皇子累多了,压在他们肩膀上的,是比精英更精英的教育方式。
大约只有在甘井庄的学堂里,他们才尝到人生中最轻松的一种学习方式,他们对李钦载的敬重,或多或少也掺杂了这一类的感激之情,感激李钦载的放羊式教育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此刻李显的表情心事重重,一脸挣扎犹豫,像一个孤独的孩子走在岔路口,没人告诉他应该选哪条路走下去,于是只能站在路口彷徨无措。
李钦载不由轻轻叹气,李显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啊,换了前世,也就刚上初中的年纪。
可他承担的东西,却比成年人都沉重得多。
“李显,过来,推我出门转转,回到长安几日了,还没好好逛过长安城呢。”李钦载坐在轮椅上含笑招呼他。
李显一愣,接着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走到轮椅后,咬牙奋力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看得出李显很用力了,但也很吃力,这货养尊处优惯了,大约是没好好锻炼过身体。
李钦载也不假惺惺让他别推,坐在轮椅上犹自阖目养神,任由李显使出吃奶的劲儿,手刨脚蹬地把轮椅推出了国公府大门。
身后一众部曲和禁卫跟随,师徒二人走在前面,李钦载微笑看着长安街市上的人来人往,闻一闻带着几许马粪骆驼粪气息的空气。
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踏实日子的味道。
“带钱了吗?”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李显又一愣,急忙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带了,但不多。”
李钦载接过钱袋,嫌弃地道:“下次来我家记得多带点钱,好歹是个嫡皇子,抠抠索索一点也不体面,钱袋没收了,推我去西市看看。”
李显的身份当然不会在乎钱袋里的这点钱,笑着应了,继续用力地推着轮椅。
朱雀大街到西市,要横穿过两个坊道,距离很遥远。
李显推到半路就气喘吁吁,实在坚持不住,轮椅越走越慢。
李钦载扭头朝他龇牙一笑:“累了?”
李显不敢逞强,老老实实地道:“弟子确实有些累了,先生能否容弟子休憩一阵?”
李钦载仍笑道:“知道为什么累吗?”
“弟子疏于熬练身骨,体力不支,给先生丢人了。”李显垂头惭愧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
“弟子愿闻其详。”李显恭敬地道。
“另一个原因就是,你不懂‘顺其自然’的道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成年人才有资格做的事,你非要不自量力掺和一脚进来,你不累谁累?”
说着李钦载朝身后的冯肃招了招手:“你们来推车。”
冯肃接过手,很轻松地将轮椅推了起来,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李显却如遭雷殛,站立原地两眼睁大,眼神失去焦距,茫然地看着前方。
李钦载的这句话,李显听懂了。
先生说的,不是推轮椅的事,而是一语击中了他今日登门的目的。
所以,先生刚刚是在提点他,告诉他宝贵的人生道理。
李显在原地呆怔许久,突然浑身一激灵,拔腿追上李钦载的轮椅,身子拦在轮椅前,李显整理衣冠,毕恭毕敬朝李钦载长揖行礼。
“多谢先生提点,弟子懂了。”
李钦载斜眼瞥着他:“莫名其妙,我提点啥了?”
“先生提点弟子,凡事顺其自然,不该弟子掺和的事,不要强行去做,否则必有祸端。”
李钦载避过这个话题,指着路边一个卖麦糖的摊贩,喜道:“这玩意儿好久没吃了……”
从李显贡献的钱袋里掏出两文钱给他,李钦载道:“去买点来,我尝尝。”
李显接过钱,乐滋滋地去了。
片刻后,捧着一把麦糖回来递给李钦载。大唐如今的物价……很感人。
李钦载拈起一块麦糖塞进嘴里,啧啧有声:“不错不错,很甜,比初恋还甜。你也尝尝。”
李显也塞了一块糖,学着李钦载一样啧啧赞叹。
师生二人一路走一路吃,很快来到长安西市。
长安的东西两市是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东西两市有差别,普通百姓的小买卖通常都去西市,东市则是权贵官员和有钱的商贾们去的地方,那里卖的都是一些百姓买不起的奢侈品。
师生走进西市,李钦载见到路边的摊贩都想买点儿,从吃的到用的,贵的便宜的,只要合心意就买买买。
也不知为何今日的购物欲如此浓厚,可能是因为身边有冤大头出钱吧。
逛了半天,李钦载终于有点累了。
没错,坐在轮椅上也会累的,五少郎就是这么矫情。
随眼一瞥,发现路边有一家不错的酒楼,李钦载于是决定上酒楼暂时休憩一会儿,然后继续再逛,直到把李显钱袋里的钱花光为止。
部曲们抬着李钦载上了酒楼,酒楼伙计很识相地找了个风景俱佳的靠窗位置坐下。
李显前后忙活,给李钦载斟水递巾,李钦载则安然享受弟子的服侍。
养伤期间严禁饮酒,但李钦载还是给李显叫了一小坛米酒和几道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