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却摆了摆手:“躲得了今日,躲得了明日吗?”
叹了口气,李治道:“景初是为了上官庭芝的事来的吧?”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坦然道:“是。”
李治嗯了一声,道:“上官庭芝之子是你的弟子,弟子家族逢难,当老师的进宫问一问,倒是无可厚非。”
随即李治语气一顿,又道:“景初觉得朕今日处置上官父子不对?”
李钦载摇头:“毫无错处,陛下甚至很宽容了。”
李治笑了:“看来景初是懂朕的,上官庭芝人已中年,却仍是一腔书生意气,天真得很,朕今日若不当廷下旨流放他,只消等待几日,上官庭芝的下场可就不止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李钦载低声道:“臣看出来了,陛下其实是在保护上官家。”
“没错,朕是在保护他,但也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李治神色阴郁地道:“土地兼并,自贞观末年便已有了苗头,真以为朕是瞎子聋子么?”
“只是处置此事太难了,难到朕简直都不敢想,恨不得别人在朕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朕这辈子稀里糊涂过去就算了,这桩麻烦干脆留给下一位天子……”
李钦载笑了:“陛下这话……恕臣直言,比上官庭芝还天真。”
李治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朕不敢面对,因为太麻烦,牵扯的人和事太多太杂,朕若铁面无私处置的话,整个朝堂的文武官员只怕都要蹲刑部大牢,包括朕那些个不争气的皇子公主和宗亲。”
李治说着突然盯住李钦载的眼睛,道:“景初觉得,上官庭芝今日这道奏疏,是对是错?”
李钦载认真想了想,道:“事情做得没错,但……时机错了。”
李治眼中露出笑意:“朕愿闻其详。”
“参劾权贵世家兼并土地,当然是没错的,因为满朝皆知,上官庭芝没有构陷,没有颠倒黑白,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但是……事实归事实,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有时候时机不对,再正确的事说出来都变成了大错。”
“如今朝廷的重点放在东征之战上,朝堂君臣各行其职,为东征将士保证后勤粮草,辎重,军械,马匹和兵力补充……君臣众志成城之时,容不得别的事情冒出来,打乱朝廷的节奏。”
“百年战略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已然落下,胜负即分,这个时候上官庭芝却突然提起江南淮南土地兼并一事,确实搅乱了朝廷的部署,说得严重点,甚至会引发大唐的内乱。”
“所以,上官父子应该被流放,陛下必须及时打断这个制造内乱的苗头,将朝廷的节奏继续拉回到东征战场上,对如今的大唐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收海东半岛更重要。”
李治哈哈大笑:“知朕者,景初也。不错,朕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今日朕都等不到散朝,立马便下旨流放上官庭芝。”
笑容渐敛,李治冷哼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在别人眼里,上官庭芝是直言犯谏的大忠臣,可在朕眼里,他却是个大蠢货!”
“他以为他不提,朕就不知道土地兼并的事了?朕有那么昏庸吗?东征大好的局面在前,令祖英公眼看要灭新罗国了,这个节骨眼上,上官庭芝冒出来非要把土地兼并的窗户纸捅破,呵,愚蠢!”
“他想要朕如何处置?依着他的意思,朕就应该马上下旨,彻查江南淮南权贵世家兼并土地的罪证,最好再抓一大批官员权贵,杀一批世家门阀,以儆效尤,朕这样做他就满意了。”
“治理天下若像他这般治法儿,朕早已是亡国之君,跟隋炀帝一样,不出一年就被天下世家门阀联兵推翻。”
李钦载苦笑。
这件事上,他确实很认同李治。
不否认上官庭芝的满腔正义,但,治国真不是这么治的,他那不叫治国,叫快意恩仇,世事非要搞得黑白分明,天下的平衡局面必然会被打破。
事情说开了,李钦载反倒没了顾虑。
沉默片刻,李钦载低声道:“上官父子流放琼州,是明日启程么?”
李治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明日启程。”
李钦载面露忧色:“臣担心……”
李治接道:“担心上官父子没命走到琼州?”
李钦载点头。
其实李治什么都知道,他很清楚上官庭芝的奏疏惹下了大祸,是灭族灭家的杀身大祸。
若按通常的流程,流放官员只有两三名官差押送,到了地头官差交了人便走。
可上官庭芝捅了马蜂窝,不知结下多少仇家,流放琼州这一路上,恐怕不会那么平安顺利,估计半路上已有无数刺客在等着要他们的命了。
李治眉头紧锁:“流放琼州是朕对朝臣们的交代,这道成命不可易也。”
“但朕又实在不忍上官父子……唉,蠢是蠢了点儿,终究是忠臣难得。”
摇摇头,李治压低了声音,道:“朕不宜调动禁卫护送,恐引人耳目,景初那里可有人手?”
李钦载笑了:“陛下若放心,臣愿为陛下分忧。”
李治表情恢复了淡漠,坐直了身子淡淡地道:“若是出了纰漏,朕可一概不认。”
“臣也不认。”
李治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哎,咱们刚才在说什么?”
李钦载正色道:“在说牛肉,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臣的庄子上有一头牛不知为何,羞愤击柱而亡……”
“你家庄户对牛做了什么?”
“大约是把公牛当成母牛挤奶了吧……”
李治了然点头:“士可杀不可辱,确实应该击柱以全名节……新鲜牛肉明日能送来吗?”
“臣保证!”
第1260章 城外杀机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马不停蹄赶回国公府。
今日进宫的目的一是探问李治对上官父子的态度,二是保护上官父子的安全。
当然,如果李治对上官父子的态度是嫌恶,或是已生杀心,那么李钦载什么都不会说,只保下上官家俩娃儿的性命足够。
毕竟他没头铁到跟李治对着干。
现在李钦载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治果然也是想保下上官父子性命的。
于是李钦载顿时有了底气,出了宫便急匆匆回府。
回到府里,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冯肃,传令调动李家部曲二百人,披甲执戟,明日护送上官父子出城南行。
李钦载下令时表情很严肃,他告诉冯肃,路上几乎肯定会有刺客刺杀上官父子,不管谁来行刺,干就完了。
冯肃抱拳应命,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钦载心情稍微松缓了一些,上官父子的命应该能保住,除非对方敢调动军队在路上堵截上官父子。
若是调动了军队,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在李治对江南八大望族兼并土地一事没有表态的前提下,没人会干出这么愚蠢的事。
在八大望族的眼里,上官父子当然该死,尤其是上官庭芝,敢在金殿上点名道姓参劾他们的罪状,这是不死不休的大仇了。
但天子的态度很重要,上官庭芝上疏参劾后,天子不但没有采纳他的奏疏,反而当廷将他们父子流放琼州,说明天子也不想触动江南八大望族的利益,事情应该是被压下去了。
朝堂事归朝堂事,江湖事归江湖事。
不得不承认,上官庭芝的奏疏尽管被天子压下去,但在朝堂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八大望族在朝中也有许多族人门生当官。
经此一事,望族门下的党羽们在朝堂上必须低调了,最好少在天子面前露脸,不然怕勾起天子不愉快的记忆。
江湖事呢?
该杀的人必须杀。
上官父子不死,待他们平安到达琼州后,不知还会向朝廷上多少奏疏,例举多少证据,将江南豪族兼并土地的事彻底捅翻,此二人不能让他们活着。
一个强权集团的利益被触动,后果是非常可怕的,上官家族无疑已陷入了风暴之中,只待父子二人明日离开长安去琼州,路上便有无限杀机等着他们。
……
第二天一早,刑部大牢的门打开。
上官仪和上官庭芝父子穿着脏兮兮的囚衣,一步一步从大牢走出来。
幸运的是,由于事情牵扯太深,刑部的官员没敢对父子二人用刑,上官父子除了换一身囚衣,在牢里吃得差了点儿,基本没受过别的折磨。
刑部大牢外站着许多人,见父子二人出来,顿时传出一片哭泣声,许多人高呼“家主”“郎君”,想冲上去却被官差拦住。
这些人都是上官家族的妇孺老弱,上官庭芝被罢官,父子被流放,上官家的天都塌了,今日父子要离开长安,远赴琼州,家中妇孺老弱纷纷等在刑部大牢外送行。
上官父子脸上却毫无悲伤之色,反而朝不远处的亲眷们颔首微笑。
四名官差面无表情地跟在父子身后,他们奉命押送上官父子,对他们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美差,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这么一桩差事。
从长安到琼州,人送到了官差们还得回程,一来一去大半年过去了,升官发财啥机会都捞不着,还要忍受路途的辛苦,官差们的心情怎会好?
李钦载领着上官琨儿和上官婉儿,三人也在送行的人群中。
俩娃儿看着远处穿着囚衣的爷爷和父亲,忍不住嚎啕大哭。
上官父子也看到了李钦载和俩娃儿,父子顿时眼眶一红,本来平静的心情,此刻已被搅乱。
“爷爷,爹——”上官琨儿凄然大呼。
想冲到上官仪面前,俩娃儿却被李钦载紧紧按住了肩头。
“别过去,就这样送别吧,放心,一切皆有安排。”李钦载低声抚慰道。
俩娃儿这才停止了挣扎,继续大哭。
人群中,上官仪与李钦载的目光相触,李钦载朝上官仪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缓缓点头示意。
二人未说一言,但精明如上官仪者,立马便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也朝他点头笑了笑。
从刑部大牢到长安城门,四名官差押送一路,人群默默跟随一路,一直到出了城门,远行十里地之后,在上官仪的呵斥下,上官家族的妇孺老弱们才停步,看着父子渐行渐远,亲眷哭声震天。
正式开始流放的行程后,父子二人的表情没有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当上官庭芝不知第几次不安地回首张望时,上官仪突然笑了,低声道:“吾儿放心,李郡公已有安排。”
上官庭芝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苦笑叹道:“我上官家与李家素来交浅,没想到李郡公竟会伸出援手……”
上官仪低声道:“世间一切自有缘法,你啊,还是要感谢老夫当年一时兴起,将琨儿送到李郡公门下求学。”
“这层师生关系,才是李郡公愿意伸出援手的重要原因,当然,也要感谢你生了婉儿如此可爱伶俐的女儿,让李郡公心生喜爱,有了两家结亲的心事,不然……如此弥天大祸,李郡公又不傻,怎么轻率出手?”
上官庭芝叹息道:“总之,能在此时伸出援手,上官家欠了李郡公太多,是孩儿太冲动,给家族惹了大祸……”
上官仪摇摇头:“罢了,事都做了,老夫何必再苛责你,你人已中年,但为官还是太稚嫩,若能平安度过此劫,你多学学吧。”
父子二人一边行路一边低声聊天,殊不知身后的路途上,浓浓的杀机已渐渐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