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办正事,办完再考虑堕落的事,温柔婉约的江南女子可以再等一等。
“三日内,我要拿到江南各州县官员与望族来往的名单,有问题吗?”李钦载问道。
宋森挺起了胸膛:“没问题,百骑司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李钦载嗤笑:“又特么吹,百骑司头子刚嫖完江南女子,裤子刚提上便说什么无所不能,你教我怎么相信你?”
宋森腆着脸笑道:“下官办起正事还是很正经的。”
……
千余部曲驻扎在江州城外,连着几日没了动静。
就好像李钦载这一行是真的来游山玩水的,没个办正经事的样子。
江州城内刺史和诸官员猜疑不定,几番邀请李钦载入城饮宴,也被他拒绝,这等于钦差自己斩断了与地方官员的沟通,官场上的规矩一概不守,搞得当地官员们心事重重,愈发惶然。
双方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气氛里,却仿佛陷入了僵持,诡异且微妙。
就在江州官员盯着李钦载的一举一动之时,李钦载却突然带着百余部曲离营,往南而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江州官员们大惊,急忙派人远远跟上。
李钦载仿佛对跟踪他的官服人马毫无所觉,领着部曲一路往南,沿着坎坷的乡道策马疾驰。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在乡道上突然勒马,看着远处升起一阵炊烟,此时正是饭点,远处一座村庄的农户们应在生火做饭。
李钦载揉了揉肚子,朝旁边的滕王笑道:“丈人饿了吗?咱们去附近的村庄蹭个饭如何?”
滕王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钦差,本王听你的。”
李钦载仿佛想起了什么,道:“此地好像距离丈人的封地洪州不远了吧?您在洪州的那座滕王阁可已竣工?”
滕王捋须一笑:“去年王府管事来信,说滕王阁已经建好,看起来颇为雅致雄伟,可惜本王这两年职事缠身,四处奔波,无暇赴洪州登楼赏景。”
“此地离洪州不到百里,要不咱们顺便去一趟?”
滕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先办正事,天子交托的差事重要,咱们不可节外生枝。”
李钦载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有觉悟,您活该升官。”
滕王气得扬起马鞭:“说的什么混账话,本王还能升啥官?再升就要命了,你这话想害死我吗?”
李钦载其实也想去洪州看看,毕竟听说自己创作的《滕王阁序》被刻在木版上,挂在滕王阁堂中。
李大才子亲手创作的千古第一骈文,怎能不去瞻仰一下?
但滕王的话也有道理,还是先办正事,瞻仰自己大作的事,恐怕要排在嫖江南姑娘之后了。
众人在乡道上驻马一阵后,李钦载眯眼看着远处升腾炊烟的村庄,与众人招呼一声后,纷纷策马朝村庄飞驰而去。
滕王和李素节跟在李钦载左右,二人不大明白李钦载今日为何突然离营,又为何避开与当地官员接触,反而闷不出声地随便找了个贫瘠的村庄便钻了进去。
但李钦载做事向来有章法,滕王和李素节对他很信任,于是二话不说跟着他。
乡道越来越坎坷难行,最后变成了羊肠小道,众人只好下马步行。
走近之后,李钦载才发现这个村庄简陋贫瘠得可怜,相比关中的甘井庄远远不如。
村庄里的房屋鳞次栉比,但都普遍矮小如鸽笼,建造房屋的用料也是石头垒砌,再用黄泥糊墙填补缝隙。
时日长久,黄泥被晾干后,仍有许多地方露出了空洞,于是继续用黄泥糊上。
屋顶用的是晒干的蓑草铺垫,门前三五成群坐着一些老人和妇人。
这些老人和妇人面色黝黑瘦削,眼神麻木,穿着破旧漏风的衣裳,就连有些妇人都衣不蔽体。
看似悠闲地晒着太阳,可他们却显出深深的疲惫,这种疲惫不像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就好像他们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希望,心中只剩一片荒漠,像一群只会喘气的死人。
李钦载等人走近后,打量这个村庄的房屋,顿觉心惊。
这哪里是什么村庄,分明像一个乞丐聚集地。
不可否认,如今的大唐民间确实很穷,大部分地区连温饱都没解决,大唐百姓的日子自然不会太好过。
但李钦载此刻才知道,真正的贫穷是什么样子。
就是此刻他们所看见的样子。
贫穷到一无所有,穷到对生命都失去了希望,只剩“苟活”二字。
心中暗暗震惊,但李钦载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上前朝几位聚在一起的老人行了个礼。
“诸位老者,晚生等赶路数日,恰巧路过此地,连吃了几天干粮,想吃一顿热乎的,可否请老者行个方便?晚生会如数给钱的。”
李钦载说完,几位老人仍表情麻木地看着他,四周一片沉寂。
良久,一位老人站了起来,未语先叹息。
“贵客若想吃热乎的倒是不难,只是庄子里吃食粗鄙,贵客皆是富贵之人,怕是吃不下去。”
李钦载微笑道:“无妨,晚生其实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要能吃口热乎的,再粗鄙都不碍事。”
老人嗯了一声,表情淡漠地转身进了屋。
一炷香时辰后,老人端出了几碗冒着热气的食物。
李钦载和滕王等人接过,然后仔细观察碗里的热食。
一看之下,李钦载又吃了一惊。
这到底是一碗什么东西?
碗里黑乎乎的汤水,上面飘着一把切细的野菜,还有一团黑色的面糊一样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发馊的味道,像前世闻过的猪潲水。
刚才李钦载还笑吟吟说不介意食物粗鄙,此刻他端着碗,脸都绿了。
这个……真的太考验干部了。
就算是甘井庄农户圈养的猪,恐怕都吃不下这玩意儿吧?
“老人家,您平日里吃的就是这些?”李钦载微笑问道。
第1379章 人间苦难
人间苦难,在此刻具形。
李钦载发觉自己已见到人间最苦的样子,此刻的画面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碗里仍冒着热气,散发着难闻的味道,面前的老人却神色如常。
“庄子里吃的都是这个,教贵人见笑了。”老人神色平静且淡漠,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一股死气。
滕王和李素节的手里也端着碗,二人皱眉看着手里的食物,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尝味道。
李钦载笑了笑,道:“一生忙碌奔波,为的就是这口吃食,好坏都是入腹的东西,晚生怎会见笑。”
说完李钦载端碗啜了一口汤水,神色丝毫未变。
滕王和李素节吃惊地看着他。
李钦载也是富贵出身,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哪怕是领兵打仗之时,他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餐桌变得美味且丰富。
二人不可理解,养尊处优的他怎会吃得下这种东西,而且眉头都不皱一下。
李钦载浅尝一口后,用竹箸又刨了一口黑糊团,在嘴里细细咀嚼咂摸,仍然面不改色。
直到东西咀嚼入腹,李钦载都没吃出是什么东西。
吃了大半碗后,李钦载抬头望着滕王和李素节,道:“你们咋不吃?莫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好意,趁热吃,味道还不错。”
说完又埋头大吃了一口。
滕王和李素节瞠目结舌,然而见李钦载好像吃的很香的样子,二人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难道说味道真的不错?
于是二人也小心翼翼地浅尝了一口,接着二人两眼赫然睁大,脸色迅速浮起一片绿色,同时张嘴吐了出来,不仅如此,滕王还弯着腰干呕,表情已不止是难受,简直是惊恐。
见二人这般模样,老人却很平静地道:“家徒四壁,地无所出,让贵人受苦了,若实在吃不下去,贵人不妨将碗还给老汉,莫浪费了粮食。”
滕王忍不住道:“这也叫‘粮食’?”
“是的,这也叫粮食。”老人淡定地道。
说着接过滕王手里的碗和竹箸,也不嫌弃他刚用过,老人端碗就吃,大口大口吃得很香甜,仿佛它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
吃完后还非常珍惜地舔着碗里的残渣,直到将碗舔得光亮可鉴。
然后老人又接过李素节手里的碗,继续大口吃下去。
李钦载等人就这样看着老人。
老人终于吃完,搁下碗叹了口气,喃喃道:“今日吃得太多了,罪过。”
旁边几位老人望着滕王和李素节的眼神有些不满,似乎在谴责二人浪费粮食的行径,看他们的表情,显然老人刚才所吃的不仅是一顿饭的口粮,或许明日便要饿着肚子节省。
李钦载从怀里掏了一把铜钱,塞进老人的手里。
老人一惊,急忙推拒:“贵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一点粗鄙之食罢了,怎当得贵人如此厚赠。”
“老人家,收下吧,刚才说好的,您给晚生做热食,晚生如数奉上银钱。”李钦载笑道。
老人继续推拒,李钦载不由分说将钱塞到老人怀里,态度很坚决。
老人这才不得不收下,面带愧色不停道谢。
李钦载叹了口气,如此纯朴善良的百姓,怎会活得如此穷苦。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公平在哪里?
见老人收了钱,李钦载也不急着走,而是一屁股坐在矮屋前的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丝毫不在乎自己华贵的衣裳是否弄脏。
“老人家的日子过得不甚如意,家里的儿孙呢?”李钦载问道。
老人叹道:“两个儿子征调入了府兵,五年前战死了,孙儿前年饿死了,如今家中只剩了我一人。”
李钦载试探着问道:“您老身子还算硬朗,家里不种地吗?”
老人点头,又摇头:“种地,但不是种的自家的地,给地主当佃户呢。”
李钦载皱眉:“两位令郎战死,官府应有抚恤,赐钱赐地什么的,老人家怎会给别人当佃户?您自家的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