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看着站着不走的郁新,不由问道:“还有何事?”
郁新见朱允炆问起,也不再犹豫,道:“还是火耗之事,杭州知府虞谦再次上书,要求两京一十三省悉数退还今年多收取的火耗……”
朱允炆将毛笔搁置,对郁新问道:“多拿了百姓的东西,退回去有错吗?朕若不出去看看,这些事还被你们蒙在鼓中,缘何如此大事,百官竟无一人上奏,还是你们真的认为,收取火耗天经地义,然后就任由地方自主定下火耗多寡?”
郁新有些汗颜,对于火耗这种事,就相当于洪武时期的空印文册,满朝文武都知道,就皇上不知道。可谁能想皇上不老老实实待在京师,溜达到了苏杭一带,还正好赶上了纳税。
“是微臣等不察,只是,退回火耗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这其中也有亏耗,且执行起来地方府县未必用心,不若自秋税起执行火耗归公,省不少麻烦……”
郁新提出了折中的法子。
朱允炆端起茶碗,嘴角一笑,道:“自秋税执行好啊,不用折腾了。”
郁新连忙谢恩,谁料朱允炆又跟了一句:“至于明年的官员俸禄,朕也拿走十分之一,权当是朝廷给官员发俸禄的损耗了。毕竟眼下俸禄以钱钞为主,若是发银子,还需要将银锭切碎,若是发钱钞,这也需要本钱嘛,总之,发俸禄也是有损耗的。朕打算先收个一两年,如果百官没有意见,就着为永例吧。”
郁新张着嘴巴,有些慌乱。
皇上你怎么能耍流氓啊,地方官吏从百姓那里多收取了火耗,你也不能从我们这里收取“俸耗”吧,我们也要养家糊口,一大家现在就靠这点俸禄吃饭呢。
朱允炆看着郁新,眼神中满是坚定。
你们官员要吃饭,百姓就不要吃饭了?
只准你们官员打劫百姓,就不准朕打劫你们?
不退火耗就不退嘛,没关系,随你们,怕麻烦也不碍事,随你们,俸禄多少,还是自己说了算的,说改随时可以改,你们多收的,有办法让你们吐出去。
郁新这下是看清楚了,朱允炆打算绑架所有官员的利益来处理火耗这个问题……
“臣支持退回火耗!”
郁新终于转了态度。
相对于地方官员送来的那点孝敬,手里的俸禄才是最主要的。毕竟以后肯定没火耗了,今年不退火耗,“俸耗”问题很可能会持续很多年啊,这谁受得了……
“你可不要勉强啊。”
朱允炆笑了。
“此乃肺腑之言。”
郁新心在滴血,后悔不已,为什么被赶出去的是解缙而不是自己……
对于火耗问题,朱允炆找夏元吉问过,地方虽然收取了大量火耗,但这些火耗收入绝大部分都没有进入户部。
也就是说,火耗的钱直接被省、府、县与京官瓜分掉了,成为了一条灰色的利益输送链条。国家没半点好处,皇上也没半点好处,好处都在官员身上。
因此,朱允炆如何都不会同意朝廷官员如此私吞百姓钱财,至于这些瓜分的钱,官员有没有花在姑娘或老婆、孩子身上,都必须拿了多少吐出去多少。
于是,大明出现了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一幕:官老爷给发钱了……
官府发钱,这在历史上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比如宋朝的时候,身在东京的百姓那是一个幸福,下雪了,给“雪寒钱”,久雨久晴,还有“赈恤钱米”,一些特殊节日,皇宫里的人还会学土豪,站在城墙上撒钱玩,所谓的“抢节钱”……
但在宋朝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官府给百姓发钱的。
一些官老爷一脸苦涩,心都在滴血,但不发钱也不行啊,哪里退钱是有定数的,必须有监察御史,安全局人员在场,在这种“钱不够数,刀来凑”的情况下,许多官员都开始破产了,不得不向中央钱庄借钱来填补窟窿。
中央钱庄为了避免出现坏账与死账,直接声明,官员借钱一律以俸禄为抵押,也就是说,借钱的官员俸禄,需要交给钱庄,钱庄抽取一部分之后,剩余的才是官员的……
百姓感恩戴德,将功劳都归给了皇上,人心归顺,倒是苦了无数官员。
就连一些京官也倒了霉,比如户部的主事,人家是经办税务的主要官员,擅长的就是春秋笔法,没更多油水也用不起如此人才,现在好了,油水一抽,心塞梗塞,直接挂了两个主事。
这让朱允炆有些无语,据安全局说,这两个家伙一年多的火耗,就赶上十年的俸禄了,吃到这个地步,撑死了也是活该。
关外,乔巴山。
哈什哈犹豫了,动摇了。
按照最初的计划,瓦剌是要和鞑靼联手吃掉朵颜卫与福余卫的,但现在的时机,有点不同寻常。
脱鲁忽察儿说的没错,若是可以争取高丽重新投入北元的怀抱,那盘踞辽东的明朝军队就彻底陷入了两面作战,腹背受敌,焉有不败之理?
问题是,瓦剌与鞑靼都没有与高丽沟通的渠道,鞑靼虽然距离辽东不算太远,但之前一直在蒙古高原的中部,为了提防哈什哈才搬到了东面。瓦剌更不用说,一直都在西面。
想要与高丽取得联系,那就需要朵颜卫出人出力……
如果现在抽刀子干掉了脱鲁忽察儿,朵颜卫肯定不会为自己所用,而且明朝也会提防北元,想要与高丽取得联系可就不太容易了。
据脱鲁忽察儿说言,他还掌握着一条通往高丽的小道,派遣个五千人进入高丽不成问题。
哈什哈需要这个小道,也需要高丽站在元廷这一边,所以,脱鲁忽察儿还不能死,至少在利用完之前还不能死。
可问题是,等朵颜卫与高丽的李芳果取得联系,再派人走走停停,进入高丽,至少也得两三个月。那时候都十一月份了,自己等不了那么久,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冬日之前不回家,一旦大雪封路,那就彻底被困在东部了,在鞑靼的地盘过冬,睡觉也睡不安稳啊。
额日和木经过深思,力劝哈什哈:“脱鲁忽察儿想要让高丽助我等图谋辽东,此事并不容易实现。不说高丽已臣服大明多年,就说高丽现在的实力,未必能抗衡辽东的杨文。一旦被杨文挫败,阻拦在鸭绿江,根本就无力作战。”
“臣以为,脱鲁忽察儿言过于实,怕是在拖延时间。眼下若下定了决心要吞并朵颜卫,应立即动手,迟则生变。毕竟我们的军士没有携带冬日物资,等到寒潮席卷,将士们必会冻饿交加,很难作战。”
哈什哈指着舆图上的高丽,道:“但这确实是我们夺回辽东的大好机会,高丽有没有战力,能不能打败明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一旦动手便会威胁明军,明军知道背后有个隐患,就无法全力防守辽东。”
额日和木有些着急,道:“用高丽牵制大明,犹如用雏犬牵制猛虎。此计定不可行,眼下图谋整个蒙古草原与辽东还太早,丞相万万不可贪心!”
哈什哈看着额日和木有些不耐烦,自己拥有雄心壮志,却被这一群没有大志的大臣给掣肘,难道他就看不清楚,只需要等上一段时间,辽东就是元廷的,到时候自己的威名将彻底传遍蒙古,鞑靼的阿鲁台等人,只有俯首帖耳,战战兢兢的份。
“你不用劝说了,我打算派五千人秘密进入高丽,准备过冬物资吧。”
哈什哈下了决断。
额日和木当即反对,指着舆图喊道:“丞相,脱鲁忽察儿若真掌握有隐秘通道,想必也定是通过北面的女真部,而绝不可能在明军眼下过去。不说绕路耗费时间,就说我们的军队到了鸭绿江又将如何,怎么过江?”
哈什哈失去了耐性,阴冷地笑了笑,道:“江边有木,过江还不容易?好了,再说我就杀了你,退下吧。”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宁王吃石榴(一更)
额日和木脸色尤为难看,看着哈什哈的背影,嘴巴张合几次,终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大帐。
哈什哈胸口闷着一口气,自己不是不知道额日和木说的危险存在,冬日漫长寒冷,根本不适合长时间在外作战,但问题是,这件事关系着整个辽东与关外地区,是重兴大元的绝佳机会。
要知道当年高丽本身就是大元的附属,现在的高丽虽然是李家说了算,但大明朝很显然不支持李芳果,眼睁睁地看着李芳果在水里扑腾却不伸出手,如果此时自己伸出竹竿,拉李芳果一把,那高丽极有可能回到大元的怀抱。
再说了,打下大宁、辽东等地,可以彻底肃清明军在关外的力量,迫使明军转入守势,关外将彻底成为元廷的放牧之地,这在战略上是对的。
权衡危险与所得,哈什哈决心赌上尔扈特部精锐,押注元廷的未来。
只不过,未来,还没有来,也未必会来……
鞑靼的阿鲁台等人已经在磨刀了,听说哈什哈准备在朵颜卫人员的带领下,一次性将对高丽的外交与军事援助都给办了,以节省时间。
这种直接带兵到人家门口,嘴上说我是来帮你的,不知道李芳果知道之后会手舞足蹈,还是目瞪口呆……
阿鲁台十分清楚,大明在辽东的力量是并不弱,有十几万军士之多。想要将哈什哈的人带到高丽去,唯一可行的路,那就是更北面的女真部。
眼下的女真部分为三个部分,为建州、海酉与野人女真,虽然这些人以打鱼狩猎为主,但也不是好惹的,民风彪悍的很,也不知道脱鲁忽察儿是不是忽悠哈什哈……
不过没关系,哈什哈分兵,对鞑靼的计划更为有利。
在阿鲁台用马刀当镜子用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此时的脱鲁忽察儿竟然出现在了大宁城。
宁王府邸。
脱鲁忽察儿恭谨地看着端坐在上面的朱权,行礼道:“宁王不愧是这关外霸主,风云一起,猛龙翻身。哪怕是朝廷压制,也拿你无可奈何。”
朱权平静地赐座,道:“只要我一日不离开大宁,谁都不能在这里生乱。脱鲁忽察儿,我将你作为兄弟,你不会背叛我吧?”
脱鲁忽察儿心头一紧,脸上堆笑,道:“宁王说的哪里话,朵颜卫与福余卫,自始至终都以你马首是瞻,从不敢有二心。”
朱权没有笑,只盯着脱鲁忽察儿,一句话也不说。
整个房间里有些压抑,脱鲁忽察儿感觉越来越不安,正思索对策,朱权突然说道:“那就好。”
脱鲁忽察儿暗暗擦了擦冷汗,别看朱权年轻,但此人打起仗来表彪悍的很,在以骑兵见长的元廷面前,尚能纵横驰骋,杀个七进七出,立下赫赫威名。加上此人颇有智谋,极难对付,若他想要抛弃朵颜卫,那朵颜卫很可能会被几股势力碾碎。
朱权从盘子中取了一颗石榴,兀自品尝着鲜美的味道,对站在一旁有些局促的脱鲁忽察儿说道:“瓦剌想要朵颜卫的命,鞑靼想要瓦剌的命,你想要谁的命?”
脱鲁忽察儿感受着朱权的锋芒,急切地回道:“我只想鞑靼远离乔巴山,退回鄂尔浑河。汉人有句话说的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乔巴山距离朵颜卫大营并不远,若不是哈剌温山阻隔,他们用不了三日便能抵达,如此距离,朵颜卫寝食难安。”
朱权吐掉石榴籽,正色道:“让鞑靼搬家并不难,难的是瓦剌哈什哈。脱鲁忽察儿,抛开成见与其他心思,与鞑靼联手吧。”
脱鲁忽察儿有些不甘心,道:“为何不坐观虎斗?鞑靼已有动手迹象,缘何还需朵颜卫参与其中?”
一旦介入,就意味着彻底与哈什哈撕破脸皮,意味着投入战力,意味着承受损失。
朵颜卫与福余卫可经不起大的折腾。
朱权没有看脱鲁忽察儿,只低头抠着石榴籽:“哈什哈不死,瓦剌迟早会一统蒙古各大部落,到时候还有朵颜卫的位置吗?不要以为鞑靼可以完胜哈什哈,阿鲁台、也孙台等人最多削弱哈什哈的力量,还做不到全灭。你愿意放弃朵颜卫、鞑靼与瓦剌三分蒙古的机会吗?”
脱鲁忽察儿沉默了。
朱权的分析没错,哈什哈是一个有实力的野心家,瓦剌又一直待在西面,很少被明军打击,整体实力是比鞑靼强横,虽然哈什哈此行只带了五万多人,加上路上吞并的力量,但这一部战力已不弱鞑靼主力。
若任由哈什哈活着,以他的性情与强势,他日将再无鞑靼与朵颜卫。
“我们都出兵了,你该如何?”
脱鲁忽察儿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朱权举了举手中的石榴,没有说话。
脱鲁忽察儿看明白了,朱权这是想当旁观者,吃着东西看着朵颜、鞑靼与瓦剌混战。
既如此,那就让他当一次看客吧。
脱鲁忽察儿摸清楚了朱权的立场与打算,起身告辞。
朱权安排人送出门,将剥落的石榴籽放在掌心里,嘴角莫名一笑,仰头将所有石榴籽一口吞了下去,满口的鲜甜……
新城卫。
盛庸查看着军情,原本凝重的心情好转了许多。
就眼下情报来看,哈什哈与鞑靼并没有急于对大宁发动进攻,双方屯兵在了乔巴山及其附近。
“盛都司,宁王送来一封密信。”
刘长阁走入大殿,从怀中掏出密信,递给盛庸。
盛庸接过之后,检查了下火漆与印鉴,才走开两步,取出其中信仔细看去,而后将信丢到了一旁的柴灶底部。
刘长阁上前一步,问道:“为何要将信烧了?宁王说了什么?”
盛庸端起茶碗,将残余的茶水倒在纸张的灰烬上,才看向刘长阁,道:“事情有变化,我们需要调整部署,立即给关内传信,让燕王率兵出关。”
刘长阁不清楚宁王写了什么,但见盛庸如此严肃,知问也问不出个结果来,便说道:“燕王抵达蓟州的只是六千骑兵力量,后续步兵怕还需要七八日才可抵达蓟州,仓促出关怕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