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德认真地倾听,并牢牢记在心中,之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父亲,此事我们怕不能置身事外,可还有补救之法?”
沈一元沉吟许久,摇了摇头:“难!”
润娘眼神一亮,连忙说:“夫君说的是难,不是说没有办法?”
沈一元目光中有些阴翳,忧伤地说:“之前朝廷准许商人参与到大运河管理提议,这是洪武朝绝不敢想象之事,可见建文皇帝是有心提升商人地位,大力发展商业的。这才多久,大运河尚未贯通,商人就翘起了尾巴,朝臣中有不少人是瞧不起商贾的,这次怕会有大风波,商人不付出点代价,怕是无法自全。”
润娘埋怨着咒骂:“他们惹了麻烦,让所有商人倒霉,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沈一元叹息,报应之说也不过是过过嘴瘾。
“母亲,给父亲准备一把伞吧。”
沈修德看了看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变得阴郁许多。
沈一元赞赏地看了一眼沈修德,接过润娘递过来的油纸伞,对孙掌柜说:“你也去准备下吧,请帖应该马上就到。”
孙掌柜敬佩沈一元,他说得没错,常百业的请帖真的送到了沈家。
阳春酒楼。
常百业设盛宴,亲至酒楼门外迎接沈一元。
看着正值壮年,沉稳自信,还略带简朴的沈一元,常百业不由地暗暗吃惊,早就听闻徽商富贵者多,而奢靡者少,甚至有传言,沈一元返回徽州婺源时,竟连牛车都不雇,直接带着老婆孩子走路回去的。
沈一元也打量着常百业,虽说两人曾有过几面之缘,但都因为距离远或场合不合适,并没有结识,仔细看常百业,此人很是年轻,不到而立之年,却已是名声赫赫,操持晋商中常、候两家买卖,把控晋商商会会长,还曾做下买断安南财富的惊天之举,是个厉害人物。
“常会长,久仰久仰。”
沈一元没有半点架子。
常百业连称不敢:“沈叔,可不敢如此。”
论辈分,沈一元与常千里一个辈,两人又曾有过一些交集,常百业称其为叔也是情理之中。
沈一元与常百业客气几句,常百业拉着沈一元的手,热情地请到了酒楼雅间,落座之后,酒菜满香。
常百业没有绕弯子,直奔主题:“相信沈叔也听闻到消息,晋商中曹有山、徽商中周大匠、浙商中梁文星,游说三王反对迁都。迁都国事,我等商人议论两句也是无妨,但千不该,万不该以商人之身去游说三王,卷干预朝廷决策。他们三人如此作为,商人这几年来努力获得的朝廷官员好感怕会荡然无存,甚至还会有祸事发生……”
沈一元连连点头,常百业能坐在如此高的位置上,确实有他的本事,看得透彻,也察觉到了危机。
常百业喟然叹息:“这事虽是三人所为,但事关所有商贾。一旦天威雷霆,商贾重回洪武,晋商没了关外买卖,徽商没了南洋贸易,浙商没了买卖之便利,日后如何养活一大家子。事很棘手,今日请沈叔前来,便是希望寻个解决之策。”
沈一元明白常百业的心思,沉思一番,只反问了句:“你认为如何是好?”
常百业郁闷,自己如果知晓该怎么做,还用得着请你吃饭……
“侄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才邀沈叔而来。”
常百业透着几分无奈。
沈一元见常百业神态并不似作伪,又闲聊了一盏茶,方说出了自己的解决之法:“安全局环控京师,御史又盯着在京藩王,商贾干预朝政之事遮怕是遮不住了,上达天听应是难免之事。眼下能帮我们的,只有一个人。”
“谁?”
常百业急忙问。
“燕王!”
沈一元说出了答案。
常百业深吸一口气,燕王朱棣,他怎么可能会帮商人,商人与燕王府可没什么关系,突然有事上门,人家也未必理睬啊。再说了,燕王怎么能解决如此棘手问题?
沈一元解释道:“归根到底,曹、周、梁去三王府邸,是商贾试图干预朝政,触犯朝廷底线。可若三王站出来为三人作证,没有游说反对迁都之事,事情就能够转圜。”
常百业终于转过来这个弯,三王改了口风,那曹、周、梁三人就没了风险,而能让三王改口风的人,除了建文帝之外,怕只有藩王之首的燕王朱棣了。
虽说晋商、徽商等没和朱棣打过交道,也没拜过码头,却可以通过一个人建立起这个关系,而这个人,就是工部侍郎,英烈商会的重要人物姚广孝。
沈一元看着捋清楚的常百业,提醒道:“这种事可以做,也可以瞒住朝廷,但不可能瞒住皇上,真正想要解决问题,消除后患,恐怕需要商人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
常百业皱眉问。
沈一元摆了摆手:“这就需要看皇上的意思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最迟明日,就会有御史上书。”
常百业当即决定,先与沈一元去求见姚广孝。
武英殿。
朱允炆看着桌案上的四份文书,其中一份是安全局奏报,另外三份,则是辽王、珉王与代王所写,商人想要卷入朝政,妄想借藩王之力反对迁都,这种事三王可不敢隐瞒,在送走三人之后,立马就写了折子,秘密上奏。
“传郁新、茹瑺、夏元吉。”
朱允炆吩咐内侍。
解缙还在装病,就不请他了。
没过多久,郁新、茹瑺与夏元吉便进入武英殿。
朱允炆拿出奏折,交给三人看过。
郁新、茹瑺虽然反对迁都,但看到商人介入其中,甚至敢勾结藩王干预朝政,不由火冒三丈。
茹瑺愤然请旨:“皇上,商人如此干政,是为大不赦!朝廷这两年对其太过宽松,以至于让其放肆到如此地步,当恢复洪武时期之法,严格控制商人流动!”
郁新也阴森地表示:“朝政岂是商贾之人可干预的?当严惩,给他们一个教训!”
夏元吉审视着奏折,又瞥了一眼朱允炆,语气平和地说:“皇上,商人此举僭越过甚,不严惩不足以警戒,臣以为,只惩这三家商贾还不够,应该惩罚所有商贾!”
茹瑺与郁新看向夏元吉,反对迁都的时候不见你如此凌厉,这个时候你倒是厉害了,三个商贾的事,你直接扩大到所有商贾……
朱允炆深深看了一眼夏元吉,严肃地说:“夏尚书所言是极,商贾如此僭越,是朕这两年太过宽容,不严惩他日必犯!”
便在此时,内侍前来通报:“燕王与詹事府少詹事求见。”
朱允炆眉头一抬,朱棣与姚广孝在这个时候来是做什么?
又一内侍通报:“安全局指挥史刘长阁求见。”
朱允炆微微点头,示意三人入殿。
朱棣见茹瑺、郁新与夏元吉都在,又看了看几人手中握着奏折,就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一些,看来想保住这三人已是不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
“皇上,臣有一言。”
朱棣问明情况之后,肃然道。
朱允炆看了一眼刘长阁,见他看向朱棣与姚广孝,知其想要奏报的事就是这两个人的事,便点了点头:“燕王叔请讲。”
朱棣肃然道:“眼下朝廷商税节节攀升,若严惩所有商贾,怕会影响朝廷商税。然有商人僭越在前,又不能不处置,臣请皇上重惩三人,抄没其家产,流放安南,以儆效尤。”
第七百六十四章 革商:浮动税率(三更)
朱棣可以感觉到朱允炆锐利的目光,话锋一转:“这是英烈商会与晋商商会的提议,臣不过是代为转述。”
姚广孝瞥了一眼朱棣,如果常百业与沈一元在这里,估计能把朱棣给刀了,哪里有这样帮忙的?不过看看身旁的刘长阁,坦诚总比遮掩好。
朱允炆不苟言笑,问:“燕王叔竟为商人说情,实在是让朕惊讶,商人这是送了多少好处?”
朱棣很干脆地“出卖”了姚广孝:“臣一分未取,全是姚少詹事说情,臣这才入宫……”
姚广孝见朱棣如此,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抖,迎着朱允炆威严的目光,道:“臣亦是没有取半分好处,不过若抄没曹有山、梁文星、周大匠三家家产,定是一笔巨财,朝廷用钱的地方多,借此机会惩处下商人,也是极好的。”
夏元吉心思一动,姚广孝是支持迁都的,他的意思是,抄三家,以其家财来支撑营造北平的花销。虽说这三家的家产绝不够营造北平城的花销,但支撑起第一年的花销应还是够的,尤其是曹有山、周大匠,可都是巨贾啊。
朱允炆明白了沈一元与常百业的意图,他们是想“丢车保帅”,舍弃这三家,以求朝廷不要将风潮扩大。但问题是,“丢车保帅”还用沈一元与常百业用吗?三人干预朝政,要彻底敲打他们,抄家是板上钉钉的事,还用他们来说?
茹瑺看穿了徽商与晋商的盘算,反对道:“三人僭越,又意图干预朝政,罪在不赦,焉能轻饶,重惩本就是朝廷所为,缘何成了晋商与徽商筹码?臣认为,近年来商贾活跃,多有不法之举,当扩大风潮,给所有商人一个切肤之痛的惩罚!”
朱允炆点了点头,看向夏元吉:“你可有什么惩处之法?”
夏元吉见朱允炆似有暗示,心中已是了然,坦然地拿出了惩处方案:“皇上,臣以为商业这几年发展过于迅猛,缺乏约束,俨然已成一头脱缰野马,如今其敢于践踏朝廷底线,便是明证,不妨趁此机会,给其加上笼头!”
郁新皱眉,问:“如何加笼头?”
夏元吉笑谈:“无他,唯浮动税率耳!”
朱允炆看着侃侃而谈的夏元吉笑了。
浮动税率的构想与设计,早在建文二年朱允炆微服私访苏杭一带时就已萌生,只不过鉴于商业刚刚解禁不久,商人力量还太薄弱,商业基础还不牢固,并没有推出。
大的经济也好,小的产业也罢,必然先经过野蛮生产、粗放发展,形成一定基础之后才好转型,走上精细化发展之路,这是经济内在的规律。
经过四年多的发展,尤其是解禁大海,南洋贸易大盛,加上安南之战背后的商人集体,大大小小的商人已形成规模,即便没有曹有山、周大匠等人干涉朝政,朱允炆也会找机会推出浮动税率,这件事的出现,给了朱允炆一个更好的契机。
“奢侈物品,诸如海外奇珍珠宝,珊瑚珍木等,商贸税率当调至最高,执行八税一,与市舶司五税一叠加……”
夏元吉讲述着浮动税率,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郁新与茹瑺总是眨眼,那意思是问:这玩意真是临时想出来的?
姚广孝深吸了一口气,插了句:“对奢侈品而言,如此高的税率,已超出三税一了吧?户部就不担心会让商人放弃这一块买卖吗?”
夏元吉看向姚广孝,指了指其脖子上的佛珠:“师父身上的佛珠应是小叶紫檀吧,就以此来论,商人自南洋取得至京师贩卖,售价至少千两,我们定为一千两,即便是叠两次税,也只是三税一稍多,税去三百二十两,商人落得六百八十两,抛开诸多成本,其最少也有五百两的利,师父以为,商人真的会放弃这样的买卖吗?”
姚广孝有些惊讶,不成想奢侈税之下,依旧有如此大的利可取。
朱允炆知道姚广孝的珠子珍贵,毕竟那是太后赏赐的,可不是贪来的……
朱棣与姚广孝摸清楚了朝廷的底线,离开皇宫之后,就被沈一元、常百业请到了酒楼之中。
朱棣没给他们好脸色,直接说出了朝廷的浮动税率方案,只不过并没有说实话,而是将浮动税率的标准提升了许多,夏元吉定的奢侈税是八税一,到了朱棣嘴里,直接成了二税一……
常百业、沈一元盘算了下账,朝廷这样搞下去,这做生意的利润太薄,一旦遭遇点风险,那就会亏本,两人好说歹说,许下一番好处,才让两人从中周旋,让朝廷税率不要如此严苛。
朱棣与姚广孝二进宫,却没有去找朱允炆,而是看了看皇宫的风景,然后又出去了,继续和徽商、晋商商议……
朱允炆清楚朱棣与姚广孝的动静,常百业与沈一元需要借助这两人规避商业重返洪武“抑商、贬商”,确保商业能喘息着发展起来,而朱允炆也需要这两人来试探商人对浮动税率的接受程度,确保浮动税率不会引起遍地哀鸿,商铺大量关门。
经过朱棣、姚广孝与常百业、沈一元多次较量,内阁与户部微调了浮动利率,给出了最终的方案,报送给朱允炆,朱允炆批准浮动税率,并确定于建文五年六月一日起施行全国。
浮动税率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固定商税。
朝廷为了促使小商人活力,在设计浮动税率时下调了粮食、布匹等税率,从十五税一调整为二十税一,以确保粮商、布商这些主体不受影响,以免波及民生。
翌日朝会。
御史弹劾商人干涉朝政,朱允炆大怒,下旨查抄三人之家,严惩僭越干政商人,同时下达了近乎“惨无人道”的浮动税率,以约束商人。
朱允炆并没有要曹有山、周大匠、梁文星三人及其家人的命,而是想拿走他们的财产,毕竟这三人已经没办法再立足商业圈了,浮动税率的推出,直接导火线就是这三家引发的,商人们不可能将怒火撒在朱允炆与朝廷身上,只能找这三家算账,不把他们搞得家破人亡不会罢手。
既然如此,拿走他们的钱财与产业,发至安南种地,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保护。朱允炆感觉自己现在有些罪恶,拿走了人家的一切,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反对迁都的声音并没有消失,但商人干涉朝政被抄家流放的举动,浮动税率的推出,彻底震惊了大明商人,原本支持官员反对迁都的商人,也收回了手,生怕被安全局发现,落得个如三人一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