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多少事,从来急
请求立储的奏章,只是短短两三日间,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很快就有超过百名官员上书附和,但也有许多人弹劾王琦妄言天家事,又离间之嫌,请论罪处死。
无论是哪一种论调,毫无疑问,都是把原本各自默契的事情,摆在了台面上。
但朱由榔却是一律留中不发
而处于舆论风暴中心的皇长子朱慈煊,倒是有了动作,额,十二岁的他上中学了。
只是这已经表明了天子的态度,毕竟太子是不能和平常人一样去学校读书的,而且江宁中学还是寄宿制的学校。
可这并不能让某些人偃旗息鼓,又过了数日,随着西北战场的许多消息传回,很多战争中的细节都为人所知。
朱由榔钦旨,加封张煌言甘国公,王愬敦煌郡公,岳镇邦富平侯。
但张煌言主动辞去的爵位,因为他虽然带兵,却是一向以文臣自居,不愿受勋贵之赏,最后朱由榔只得荫其子为侯。
其余诸将,均有封赏,朝中军事勋贵们,再一次分到了羹,力量进一步扩大,有好几家都因为子弟建功,得荫一代袭爵不减等。
这更加激起了某些人的紧张
不难想象,随着天子的政治宏图继续实施下去,朝中左有军事贵族集团,右有新兴资本集团,两者媾和,加上皇权的法理支撑,一个彻底把他们踢开的政权模式就诞生了。
在朱由榔看来,这是二元君主立宪制的必由之路,算是君主制国家现代化最体面的一种方式了。
但旧官僚们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发生,舆论攻击的对象很快就不止于立储问题,西征军在西域的军纪问题,也被人弹劾。
其中以黑水营被非议最重,先后多次在阿克苏、于阗等地有抢掠行为,甚至黑水河畔时,未必没有“吃人”行径。
尤其王愬的身份也很敏感,作为外戚,面对朝臣攻讦,天然就是底气不足的。
可朱由榔依旧恍若未闻,先是准张煌言所奏,在西域新设经略司
至于名号,天子以“天西故地,本中国旧土,昔汉设长史,唐立都护,今以故土新归,名曰新疆”,设新疆经略使司,改任张煌言为首任新疆经略使,王愬为副使。
僧格被击溃后,朝着哈萨克方向逃窜,新疆经略司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继续追击被击溃后,西逃的僧格余党,还有满清余孽。
并扫清天山以北的全部卫拉特蒙古部落
与此同时,在京中风雨日渐浓厚的情况下,朱由榔下旨,自己要北巡。
这次北巡还是和上次一样固定的路线,经由运河北上,自徐州到北京然后由山西大同、太原南下河南,再经由陕西,只是唯一不同的,此番朱由榔还要去四川一趟。
最后从四川东转,自湖广、江西归南京
整个过程少说也得半年以上,但却并不让人惊讶,因为这其实是五年前就定好的。
当时光烈八年,朱由榔第一次北巡,在北京时就定下的制度,但凡后世皇帝,每五年必须北巡一次,若身体不便,也需令太子代行。
只是这次朱由榔北巡的阵仗实在是有些大,几乎囊括了全国三分之二的省份。
并且,朱由榔明令无需首相随行,首相陈子壮留守南京,最受信重的张同敞也没有带。
只带了武英殿大学士堵胤锡,并七部三院(理藩院、枢密院、都察院)各一侍郎、佥都御史,还有中书署的中书侍郎。
除了官员以外,倒是专门把皇后带上了,结合事前将朱慈煊送进了寄宿学校,倒颇有些两夫妻把孩子丢学校,自己跑出去旅游的架势。
南京城内,一开始的还以为天子这是被舆论搞得不堪其扰,出去躲清闲了。
毕竟这种事在大明皇帝里面并不少见,只是那些个皇帝只能窝在北京,没办法像这位一样出京快活。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为什么朱由榔让宰执们留守南京了。
躲清闲倒是真的,只是并非因为受了那些个穷酸们的所谓舆论。
而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要在朝中引发巨大政潮,他出巡一则是不受纷扰,静观其变好引蛇出洞。
二则嘛,也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领兵和到地方巡视,这关键时刻,当然是要牢牢掌握边疆军务的。
故而,很多人都没有注意的是,天子出巡的前两日,枢密使李定国率先一步出京,前往江北大营校阅御前中、左、后三军演习。
郑成功命东海舰队在宁波、福州一线演习屯驻
光烈十三年,十一月十五,天子北巡
次日,内阁经由通政司,向百官公示了朱由榔留下供群臣讨论的一封奏章
并非来自朝中官僚,而是翰林院院士黄宗羲
《请废奴籍诸议疏》
请求废除自元代就开始施行的奴籍政策,将全国男女奴仆归还自由,至此以后,主家与仆人必须签订劳动协议,作为平等的双方进行雇佣劳动,主家不得以任何形式限制其人身自由,进行任何形式的私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奴籍百姓回归民籍,享有一切平等公民权利。
要知道,在整个大明境内,奴籍人口仅仅是在册的就有数百万,加上未登记的,恐怕有千万之数。
尤其是在江南,但凡大户人家,多有蓄奴,有些为了掩人耳目,便以“义子、义女”之名收纳。
从嘉靖以来,江南奴变不绝,随着土地兼并加深,越来越多民户破产,地主豪绅们先是兼并人家的土地,然后再将其收纳为奴,一旦为奴,就失去了官府的法律庇护,无法参加科举,任凭主家处置,世代永无出头之日。
豪绅地主在自己的庄园上,能够对奴仆、佃户施行直接统治,是实际意义上的封建主、奴隶主,拥有独立于官府之外的灰色司法权、行政权,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古代是“没有封君的封建社会”。
而现在,朱由榔要给这从汉代开始发芽,在宋代就已经稳固的铁壁铜墙上,狠狠砸上一锤!
大运河北面,徐州地界,圣驾巡幸至此,专门看望了徐州旧战场,并祭拜埋葬于此的烈士陵墓。
与此同时,京中风暴愈演愈烈,《废奴疏》所引发的争论顷刻爆发,黄宗羲等革新派的弹药还不止于此。顾炎武在《启民报》上刊登雄文,建议朝廷开展二次度田,并加强《土地限购令》,“命天下之民,所田人不过五十顷,则国朝百年无兼并亡国之忧。”
其中,金陵大学政治系教授唐甄以追溯历史的方式,陈述了废除奴籍和限制兼并的必要性。
“昔者,汉不抑蓄奴,则有绿林、黄巾之祸;宋不制兼并,则有方腊、靖康之患。”
“何也?是以蓄奴则少民,民少则税繁,税繁则人困,人困则亡国。方有故宋亿兆之赋,难供励战之卒,外无以御敌;后汉千万之民,未有戡乱之蓄,内无以平乱。夫治国者,一曰广民,二曰税亩,故可言,并田者危国之税亩、蓄奴者胁君之广民,非祸及一府一县,实窃国也!”
尤其是万历、崇祯以来的亡国之思,让越来越多的进步知识分子意识到,“前明”之亡,不只是昏君奸臣,不只是外敌内患,更是一个似乎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起作用。
他们,已经走到了封建社会的历史尽头,摸到了那隐隐约约的门槛。
只是保守思潮的反击力量,更加汹涌澎湃
曾经也是抗清英雄的陈子龙,或许可以为大明,为君父出生入死,毫无二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个士大夫,他可以在自己的思想和信仰上让步。
革新派以《启民报》、《翰林学报》为主要根据地,而保守派则聚集于《宁报》、《苏报》等影响力丝毫不让的民间报纸。
陈子龙、吴伟业、龚鼎孽等儒学大家,也是寸步不让
“故周文、武以定天下,周公制礼,而天下治,万世垂范之业,何也?一曰上下,二曰尊卑。无上下之别,是以乾坤有倒置之忧,故而汉逢董、曹;鲜尊卑之序,是以孽庶犯人主之威,方有唐历安、史。圣人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何以谓?各安其份,各司其职耳!今若奴婢能登于堂,庶孽得非分之望,他日臣下异念,令人君何处?”
“君明于上,制也;士大夫治于下,礼也,是以三代之业,八百载乃衰;若以上下颠倒,尊卑反序,言曰‘革新’,敢问秦未革新?隋未革新?能得五十春秋乎!”
可以说,他们的观点虽然守旧,但却也字字珠玑,切中要害,绝非空谈,直接命中革新派的最大缺点。
改革现有制度,废除延续千年的良贱秩序,不仅仅只是社会变革,也会让旧有的尊卑秩序发生崩裂,等于是官方自己否定了两百多年来自己一直宣传的意识形态,是在威胁皇权和统治阶级的合法性。
更诛心的是那句,你们说革新,敢问秦朝没有革新吗?隋朝没有革新吗?他们革新的结果是什么?因循旧制固然不美,但纵使再差,也有两三百年国祚吧,贸然大刀阔斧改革,谁能保证不会“二世而亡”?
第98章 一万年太久
十一月二十日,都察院监察御史上疏以妄言朝政,请缉拿金陵大学唐甄。
因为唐甄是革新派这边声音最大,却没有官身的。
虽然奏章还没有递到北巡的朱由榔那,就已经被南京留守的内阁宰相们否决。可这却如同发令枪,瞬间激化了双方矛盾。
论战开始从理论交锋,进入互相攻讦的阶段
二十二日,吏部左侍郎弹劾应天巡抚陈子龙
二十三日,数百举子、乡绅叩阙承天门,言罢张同敞
当天下午,金陵大学政治系百余学子集会宣讲,支持唐甄,被经学系学生冲击。
二十四日,双方首次在承天门外爆发了肢体冲突
二十五日,根据北巡的天子批复,黄宗羲《请废奴疏》获准,命内阁施行。
自光烈十四年起,全国境内汉籍在册奴婢必须全部清退,各地不得有保留,愿意留下继续在主家工作的,官府应出面撕毁身契,改为工契(劳动合同)。
除了奴籍,还有贱籍、医、商、匠、卜、阴阳等,均不再设单独户籍,加上早就废除的军籍,各籍百姓,允许自由从事职业。
户籍制度被精简为官、市、民三种,按现在的标准,也就是事业编制、城市居民和农业居民三种。
而且其中官籍只是临时户口,只有官吏在任时便于管理统一登记,如果退休致仕,或是其他原因离职,均不保留,且不能继承。
至于市籍、农籍之分,这是为了区分土地所有关系,毕竟城市居民不靠土地吃饭,税收方面有所不同。两者可以互相转换,主要是看其人常住地,
废除县、府两级的路引制度,只保留跨省需出具身份证明,出关须获得官府准许。
自新年元旦开始,官府不再承认一切形式的红、白身契合法性。
此前签订的,一律作废,此后不得签订,否则将按照新行《民律》,论买卖人丁罪,罚五百至三千元不等,若有强制手段,则可以《刑律》处刑。
是的,自光烈十四年起,酝酿了两年的《大明律》修订案,《民律》、《刑律》两部将试行。
同时发生的,还有随着光烈十三年秋收结束,时隔十年,全国将进行第二次度田和人口统计。
这次,由于各户籍的改革,人口数据肯定有极大变化,很多以前用各种形式隐匿的人口都将暴露出来。
全国将掀起清理隐户的专门行动
而让某些士绅们坐立不安的还不止于此
由于《民律》的施行,意味着原本得到官方默许的“乡绅自治”制度将被取缔,地方士绅不得以任何形式,施行任何与审判、处罚和对乡民的强制集资行为。
而是由县一级官府设立的镇乡、村两级行政单位代替乡绅自治,过去大明也有基层行政单位,但基本都被当地乡绅大族架空,为了防范这一现象,又规定乡镇一级长吏不得由本乡镇人氏担任。
这种律法对于基层的深入掌控,上一次还是在秦朝。
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土地兼并的进一步限制,按照新行《民律》,官府分配土地的屯田户所属田地,二十年内不得买卖转移。关内十三个布政使司以及南北两直隶境内,个人所属耕地,不得超过三百顷(关外、中南半岛、南洋地区不在此列)。
关内土地交易,数额超过百亩的,需缴纳交易税五到二十倍的兼购税。
十二月初八,改革消息传到苏州府,激起乡绅抗议,两百多人聚集府衙请命,超过五百人在知府出行时围堵进谏。
时任苏州知府郑康元本来是军中将佐,军山湖之战后重伤退役,转为文职,哪里受得了这个鸟气,动员府治县属民兵,抓了近百人,期间爆发肢体冲突,重伤数人。
十天后,离苏州不远的松江府已经开始了新一轮度田工作,开始有士绅武力抗拒。
矛盾从南京向外延伸,只是月余时间,就延伸到了整个江南,进而向全国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