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信也不再劝,将信放在案上,吟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抽泣声戛然而止,崔小娘子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红肿的双目直盯着崔信。
崔信却笑着住了嘴。
“父亲!”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崔信继续往下吟诵,心里难免酸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屋内寂静片刻后,崔小娘子神采飞扬,“若无心胸,绝难撰写此文,必为奸邪诬构!”
崔信心里嘀咕,那小子其实还真挺爱钱的,“未必是构陷……不过此事的确颇有隐情。”
崔小娘子拉着崔信坐下,“还请父亲详叙。”
“涉及国事,不可外泄。”崔信摇摇头,“不过此次商队回关,携良驹数百匹,圣人欣喜。”
又安慰了女儿一番,崔信转身离开,回了卧室,看见妻子忿忿模样,不禁又叹息一声。
张氏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崔信没有理睬,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当裴世矩突然出列问罪李善的事情传开后,崔信和平阳公主有着一致的判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猜得到真相,但女儿心悦,老父亲自然多加打探,事事留心。
这小子倒是有手段,出塞通商一事必然早就密奏陛下,只怕太子、秦王都知情,崔信心想,裴世矩三朝老臣,临老了却摔了个大跟斗。
闻喜裴氏西眷房如今一门双相……难怪那小子要外放。
虽然被裴世矩塞到了雁门,却能逆境奋发……的确是个人物,但将来如何?
崔信不得不考虑周全,虽然自己持身中正,但清河崔氏族人多为东宫一脉,裴世矩为太子詹事,而裴寂也依附东宫。
难怪临行前不肯签下婚书,原来是李德武!
自两仪殿一事传开,长安城内颇有喧嚣,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有人惊诧,有人叱骂,有人怜惜,有人暗赞。
但论感慨,无过裴世矩本人。
夜已经深了,孤灯旁,桌岸边,老迈的裴世矩自斟自饮,面无表情的盯着外间如浓墨一般的夜空。
出身名门,建功立业,盛名遍传海内,如今却被黄口小儿如此羞辱,这让裴世矩如何能忍受?
今日出了太极宫,裴寂就告知,西眷房子弟裴怀义组建商队出塞,甚至还想请他出手,驱逐李善,独占商路。
若是早一日知晓此事,自己……裴世矩细细想过,自己只怕还是会出手问罪,但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至少不会说出“涉及各族,都应斥责”这种话。
只要一想起今日两仪殿内李渊父子三人的神情,裴世矩就羞愤难当……出塞通商,李善肯定早就密奏,应该是从平阳公主这个渠道。
打探军情得利,换回良驹数百……换句话说,李善是不惜身染污垢,为国勤事,而自己却是打压贤良。
如今细细想来,裴世矩很确定李善明暗两手针对自己,首先密奏陛下,自己却在代县大造声势,其次勾连裴氏西眷房涉身其中。
不管哪一条路,都有可能让自己一脚跌入坑中……裴世矩暗咬牙齿,这么多年了,从未吃过这种亏。
李善,你给我等着!
你越是逆境奋发,越是明面上不动干戈,老夫越是难以忍受……他日,你若复仇,李德武有机会躲过一劫,但老夫子嗣何以自处?
第三百九十二章 开端(上)
长安这边暗流涌动,而雁门关却是喜气洋洋。
刘世让那份奏折……好吧,不管怎么说,和他上书的其他奏折比起来,终归起到了点些许作用。
至少,圣人李渊遣派使者抵雁门关,训斥李善贪利好财……但关于如何处置,以及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且当日夜间,李善设宴款待使者,据说两人谈笑风生,吟诗作赋……刘世让终于体验到李善究竟有什么样的分量。
使者前来,同时带来了罢李高迁左武卫大将军,降为骠骑将军的旨意……这也让刘世让大为沮丧。
李高迁领代州府兵,看似应该受经略马邑的刘世让的指挥,但实际上却是听令于李善。
加上抵达雁门关已有多日的左威卫将军薛忠所率的两千士卒,再加上得李善施恩逃回关中的千余残卒,李善已经全面掌控雁门关,将刘世让完全架空。
不过,李善的主要精力并不在守御雁门关,而在源源不断的商事。
李善在雁门关是一手遮天,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这导致朔州如今的局势非常的奇怪。
马邑那边打生打死,数万大军猛攻不止,高满政数度求援,都已经送出好几份血书了,他亲手斩杀苑君璋长子,一旦城破,必无幸理。
而雁门到云州这条商路却是热火朝天,往来商队络绎不绝,甚至好些玉壶春都没送到云州,在朔州就被突厥兵用良驹换走了……毕竟天寒地冻,突厥兵又不用上阵攻城,闲的无聊的很。
这也导致最近几批换来的马匹都是良驹……李渊甚至刻意让使者私下多加抚慰李善。
“这是第四批了吧?”
城墙上,远远眺望渐行渐近的商队,裴怀义笑得很开心,亲热的搂着李善的胳膊,“怀仁放心,若携回良驹耕牛,都好说!”
李善轻笑一声,“怀义兄,按例罢了,不敢使贵门分润。”
“怀仁此言差矣。”裴怀义正色,低声道:“六伯都斥责为兄了,再说怀仁为国事,为兄怎敢妄夺?”
离开长安之后,裴怀义直接来了雁门关,正巧第四批商队回关,在长安期间,他没能见裴世矩一面,只得了不知内情的裴寂的吩咐。
李善其人,得圣人青睐,简在帝心,东宫欲以怀柔,而李高迁得以戴罪立功,并未被除爵,也有李善襄助的原因……一句话,你裴怀义要和他搞好关系啊。
其实就算没有裴寂的吩咐,裴怀义也不准备再和李善作对了……虽然明面上没有消息,但暗地里长安贵人都已经知晓马引这玩意了。
有谯国公柴绍作保,第一批运到长安的数百良驹让无数人瞠目结舌……关中说缺马也缺马,说不缺马也不缺马,但如此成规模的良驹,实在少见。
当年生擒屈突通的薛国公长孙顺德公开感慨,如此良驹,本朝唯见玄甲。
经过虎牢一战,天下皆知,李唐纵横天下首在天策府,李世民南征北战首在玄甲兵,而玄甲兵最重要的就是集中了李唐关中、陇西等地不多的一批良驹。
裴怀义离开长安的当日,长孙家组建的运粮队正好启程,等他到了太原府,河东甚至陕东道都有运粮队往代州方向而去。
换句话说,渐渐扩大规模的玉壶春酒坊,已经不是裴家、柳家等河东望族能钳制的了。
李高迁大步走来,笑道:“明府真是好手段!”
“小弟呼之高迁兄,而兄长呼明府?”李善不客气的瞪着李高迁,“难道是要小弟拜称郡公?”
“为兄口误,口误。”李高迁放声大笑,虽然被降职,但没有被削爵,这对他影响不算特别大。
反倒是率代县府兵,正好顺势脱离刘世让的指挥,而且相对独立,毕竟李善不太插手军事,这让李高迁很是满意……所以架空刘世让,李高迁可是出了大力的。
李善笑如春风,“高迁兄当罚,稍候接风,便罚连饮三杯。”
“玉壶春如今名噪关内塞外,痛饮如此名酒,可算不上罚。”裴怀义摇头道:“当罚高迁兄今夜不得饮酒才是。”
三人谈笑风生,稍远一点的阚棱不满的嘀咕了几声,已经抵达雁门关多日的薛忠只笑看这一幕……经历馆陶、魏县、永济三战,薛忠深知这位馆陶县公心机深沉,一言一行均有深意。
想架空奉圣命经略马邑的刘世让,看似容易,实际上并不简单,李善想掌控雁门,不得不稍稍让步于如李高迁、裴怀义这等人物。
王君昊瞄了眼李善脚下的那条小奶狗,半个月下来,吃的肚子滚圆滚圆,正绕着李善的双脚钻来钻去……他清晰的记得李善那天夜里抱着小狗说的那些话。
“开关!”
随着李高迁的下令,五六十辆满载而归的马车缓缓驶入关中,身后是数以百计的高头大马,马嘶声连绵不绝,手持套杆的骑士左右奔驰。
一片欢声笑语中,形单影只的刘世让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神中有着后悔,也有深思。
被除爵罢官后得以起复,刘世让拿到了一个不能再好的开局,前有高满政举朔州来投,后有苑君璋大败而逃,自己最终却落到如此千夫所指、四面楚歌的局面。
虽然不擅勾心斗角,虽然朝中无援,但刘世让并不傻,自己至今还顶在雁门关,只是因为马邑还没有失陷。
一旦马邑城破,背锅的还有其他人选吗?
甚至刘世让已经察觉到了李善对自己的提防……如今雁门关诸事,李善为首,李高迁、薛忠辅之,而守卫城门的却是最近在军中名声鹊起的临济县侯阚棱。
和李高迁、薛忠不同,阚棱在雁门关只遵从李善一人之命。
刘世让轻轻叹了口气,视线久久落在了那个身穿青衫的青年身上。
他并不后悔和李神符大打出手,也不后悔使李高迁出塞援马邑,却后悔两个月前在马邑轻易逐走李善……既然怀柔,那就不能半途而废。
李善虽不肯接过自己的让功,却也没有直接将事情捅穿,反而替自己扬名……
就在这时候,雁门关外,视线可及之处,突然升腾起长入云端的烟柱,刘世让瞳孔微缩,马邑终于被攻陷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开端(中)
十一月初八,在苑君璋一个多月不惜兵力的狂攻之下,在一个多月都没有援军的情况下,马邑终于宣告失陷。
虽然突厥曾经试图让高满政投降……但曾经亲手斩苑君璋长子的高满政如何敢投降?
最终高满政试图突围去雁门关,但麾下右虞候杜士远叛变,斩高满政以降……即使如此,苑君璋也亲手斩下了高满政的头颅,悬挂在马邑城门上。
除了提前送出去的两个儿子高玄积、高邈之外,高满政满门被灭,突厥入城更是大肆劫掠,马邑几成人间地狱。
欲谷设饶有兴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瘦高汉子,“你能说降雁门关?”
瘦高汉子喘着粗气说:“刘世让此次起复,先后与李神符、李高迁交恶,已身处绝境……”
“决计不可能。”走来的郁射设嗤笑道:“当年数万大军围城月余,刘世让都不肯降!”
欲谷设不悦的瞄了眼郁射设,他们俩从血缘上来说是堂兄弟,但政治立场不同,一个是颉利可汗独子,一个依附突利可汗。
想了片刻,欲谷设招手让瘦高汉子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郁射设不屑的看着这一幕,直等到瘦高汉子走远,才嗤笑道:“刘世让未出兵援马邑,便能定罪?”
“即使定罪,他也未必会举雁门关来投。”
欲谷设懒得搭理,径直走开,这一切并不是他的主意,而是阿史那社尔的谋划,但他觉得……还是有成功可能的。
商队往来朔州、云州,足迹甚至远去草原,并不止是李善设法打探突厥内部,反过来突厥也能通过商队来了解雁门关内的局势。
虽然李善下了封口令,不许商队任何人提及代县令,但如李神符、刘世让的恩怨,并不是什么秘密。
欲谷设抬头看了眼马邑,再转头看了眼东侧视线之外的雁门关,心想马邑终究是攻下了,下一个是雁门关,或许再下一个是河东太原府……只是不知道那个李善如今在何处!
呃,雁门关内的李善额头微有冷汗,“真的问起了?”
周二郎和范十一对视了眼,都默默点头。
“看清了,真的是欲谷设?”
范十一苦笑道:“当日便是小人和三哥擒下的,哪里会不认得……”
李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欲谷设啊欲谷设,不就是抓了你一次,也没把你怎么着啊,非要这么惦记老子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