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清晰的看清楚一切,总有些人愚蠢、愚钝,没有自知之明……就算看中了,就算已然娶妻只想纳妾,那也要走流程啊,这种事其实迁居来的民众也不反对,融入当地,联姻是最好的选择。
但那个蠢货直接强纳,而那个小寡妇是个烈性人,拿着剪子将那蠢货戳伤……最终被失手打死。
这下子彻底闹大了,两边都不肯罢手,先失儿子后儿媳被辱的中年汉子振臂一呼,居然将李家祖宅都打下来了。
李善没有直接询问事情的经过,他有个疑问始终想不通……这件事马周为何一点都不知情?
马周阴着脸上前询问,之前他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被敷衍过去,但这次,李贺不敢再隐瞒。
听回来的马周附耳叙述,李善这才释然,那个小寡妇……居然原来就是代县人,居住在距离三里庄不远的村子里。
两年前,苑君璋引突厥大军破雁门光洗劫河东,那个小寡妇就是那时候被掠去的,之前已然定亲,许给了李氏族人……正是此次强纳的那个蠢货。
如今小寡妇失了丈夫,随公婆迁居代县,正巧落脚在三里庄,这才引出了这桩事……这也是马周始终不知内情的原因。
李善懒得废话,直接看向那个中年人,“你欲如何?”
中年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请李郎君许可小人等择地群居。”
“不许。”李善轻描淡写的说:“某行事坦荡,授田许宅,免三年税赋,某已仁至义尽。”
“若是群居,一旦起事,雁门关腹背受敌,不可不防。”
“淮阳王驻守崞县,另遣派三千偏师驻扎代县,某片纸可召。”
不看那中年人羞愤而红的脸庞,李善转头看向李贺身边的中年人,这是李贺的弟弟李章,也是李三郎的五叔。
“不论当年事,此次你纳民妇为妾,可有文书,可得长辈许可?”
李章上前一步,傲然道:“她本就是……”
“那就说,你无文书,亦不得许可,乃是强抢民妇。”李善点点头,转头又看向中年人,“虽你不肯口称明府,但既迁居代县,即吾子民。”
中年人一个激灵,磕头大声道:“小人拜见明府,请明府做主。”
李善随意点点头,转头道:“贺娄公,可愿襄助?”
贺娄善柱上前一步,笑道:“绝无难事。”
孙子被李善直接送入十二卫系统,而且起步就是正八品,这几乎是一步登天,贺娄善柱自然是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记得贺娄一族六七个庄子,两百多人均分开散居,齐老三那边调去一批红砖,尽快成宅。”李善交代道:“至于三里庄这些新宅,就留给李家人吧。”
李贺、李章都得意看向对面,中年人强忍怒气,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贺娄善柱叹了口气,明府一次又一次的施恩、怀柔甚至让步,只不过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施恩,再行霹雳手段。
李善回头招了招手,脸上冷漠的表情突然转为柔和,一个身材雄壮的青年迟疑着趋马上前,他就是骑射俱精的李三郎,虽然入亲卫队才一个多月,但很得王君昊、朱石头等老人倚重,雁门一战中他紧随王君昊冲阵,犀利无双。
“苏定方西征吐谷浑,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三百骑打破万余敌军,得封左卫中郎将。”李善笑道:“某书信一封,三郎可往长安,或司戈,或执戟。”
司戈是正八品,和贺娄兴舒一样,执戟是正九品,都是入流的官阶。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声,谁也没想到,继贺娄家之后,居然是李家拔了头筹……对于贺娄家来说,是重振家门的第一步,但对于李家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
李贺拉着幼子一同拜倒在白马之前,连声感谢……而李章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两条腿已经开始有点哆嗦。
“三郎。”李善神色淡漠,“你入亲卫队也有月余,可曾听同僚提及去年山东战事?”
“听君昊兄提过。”李三郎眼角余光瞥了眼李章,口不应心道:“郎君筹谋设计,大败贼军,擒杀刘黑闼。”
“不,不是这件事。”李善转头盯着李章,一字一句道:“去年于清河县,某亲手斩清河崔氏崔帛头颅,以安民心,以平兵乱。”
突有凌冽东风吹来,将李善胯下白马身上的马鬃吹得飘飘摇摇,周围一片寂静,还拉着儿子的李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他势族子弟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这一幕。
李章不过地方小族子弟,哪里能和名闻海内的清河崔氏相提并论……马周看着冷漠的李善,心想恩威并施,已尽全功。
李氏一族付出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但却得到了子弟入仕的保证。
迁居民众被拒绝群君,还得了大军驻扎不远的威胁,但最终却能安然落户,并且得到了用人命做出的保证……这已经超乎他们的预料之外。
当王君昊挥刀下劈,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中年人身后数百民众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
第三百九十八章 苑君璋的选择(上)
马邑城破,最得意的只有突厥……虽然内乱,但终究将重镇马邑握于手中。
突厥欲攻河东,必借道马邑,这个钉子决不能落在唐军手中……欲谷设志得意满的北返。
最失望的自然是刘世让,本想着高满政有没有可能再坚守一段时日,只要天降大雪,苑君璋必然撤军,现在马邑失陷,朝中必然问责……除了自己,还有谁来背这个锅?
或许得意的还有李高迁、李神符……但最憋屈的,最不爽的却是苑君璋本人。
虽然承受了一个多月的猛攻,但马邑城门依旧稳固,趋马通过城门,苑君璋目睹城内依旧一片混乱,再想想适才所见,城外一片狼藉,不禁暗叹了口气。
苑君璋是前代州长史苑侃之子,虽少不读书,然矫捷勇武,亦长于理政,非是寻常武夫。
在朔州总管府外翻身下马,苑君璋有些感慨,此宅早年是前隋马邑太守王仁恭所建,后刘武周杀王仁恭夺马邑,再之后刘武周败北,自己入主,半年前高满政夺位,再到自己重夺马邑。
这座军事重镇,在仅仅六年内已经连续转手六次了,平均一年一次……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走入书房,苑君璋沉默的坐下,眉头紧锁,随手拿了本书,心思不知道飞到哪儿去。
虽然攻陷了马邑,但如今的苑君璋心中大是沮丧,其实他虽然有重夺马邑之心,但并不希望在这时候打这一战……猛攻马邑月余,苑君璋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根基已然动摇。
这是必然的事,苑君璋的老巢本在朔州,是被高满政逼去云州的,本就立足不稳,依仗突厥而已,却在云州大肆强征粮草,强召青壮随军……
攻陷马邑之后,苑君璋迟疑不定,进退维谷,他想回云州,但欲谷设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突厥需要马邑这个军事重镇。
但坚守马邑……苑君璋没什么信心。
虽然仅仅相隔一年,但苑君璋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先有高满政之叛,后有马邑大败,再到此次大力攻城导致死伤惨重。
最重要的是,苑君璋很清楚马邑的重要性,突厥借道马邑攻雁门关染指河东,而唐军也有意占据马邑将战线前推到雁门关之外。
苑君璋丢下书本,在屋内长吁短叹,来回踱步……投唐吗?
自己毕竟占据朔、云二州,就此投唐,苑君璋有点舍不得……而且突厥更是不会坐视,高满政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但自己被突厥逼着驻守马邑,唐军会眼睁睁的看着?
如果是去年,或许唐朝还能忍受,毕竟在此之前六年内,唐军的脚步从未探出雁门关以西,但自从高满政举州而降……得手之后再失去,那感受绝对是不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今年高满政投唐,导致马邑易手,不管突厥是不是有内乱……结果是,突厥大军今年没能攻入河东。
在这种情况下,李唐皇帝会忍受马邑离开自己的控制?
苑君璋被突厥、李唐夹在中间,上下动弹不得,就连举手抬足都由不得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信心,他看不到希望所在。
想起今日出巡所见,苑君璋轻轻骂了声,虽不过少年文士,虽不过百里侯,却是心思歹毒,所用计谋看似平淡,实则狠毒……刘黑闼死于其手,真是不冤!
在欲谷设在雁门关虚晃一枪西撤之后,苑君璋整顿上下,才发现李善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这也是他失去信心的主要原因,或者说今日所见给了他致命一击。
虽然云州、朔州均是四战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事,但此战浩劫……远远迈过了之前任何一次。
苑君璋在突厥的逼迫之下,不得已在新败一个多月后,强行起兵南下再攻朔州,他几乎挤干了云州所有的资源,从人口到粮草,民间几乎没有什么留存。
而突厥对朔州的搜刮也堪称狠绝……想想就知道了,此战历经月余,最初七八日刘世让还肯出城迎击,最多时候一日十战,突厥还会相助。
但之后刘世让龟缩城内,只可能是苑君璋率步卒攻城,剩下的几万突厥兵……难道指望他们突然集体梯度,吃斋念佛,不去劫掠地方?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善以商道聚财,吸纳人口的计策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李善没想过会这么夸张,苑君璋也没想到。
云州亲信几乎每日一封信叙述百姓逃亡,苑君璋今日亲自出巡,他站在云州、朔州去代州的商道上,看着面有菜色的百姓络绎不绝的向东而行……这一幕给了苑君璋极大的刺激。
苑君璋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但他很敏锐的察觉到,民心已去。
本就依附突厥,更是以马刀掌朔、云二州,民心对于苑君璋来说并不重要,但他也知道,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自己也无计可施。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更何况别说两州百姓,就是自己麾下都有不少兵丁逃亡,甚至还有亲卫弃之而去……比如跟着苑家几十年,服侍三代的洪家亲卫,长子在自己身边,次子战死,三子跟着二郎,结果因为和突厥为粮草一事起了争执,二郎索性将一家人全都送去了代县。
想了想,苑君璋又骂了几句,凭的尚未加冠的少年县令,倒是使得好手段!
看似简单,却如同一张大网,将自己牢牢束缚,让自己无计可施。
“二郎君求见。”
门外响起亲卫的禀报声,苑君璋嗯了声,但想起了儿子苑孝政,又忍不住骂了李善几句……这厮可真不是个好鸟!
在欲谷设率大军南下之后,苑君璋几度试探后,立即确认了一件事,李善的存在或者说关于李善的消息,分量不轻……至少在欲谷设心目中是个分量不轻的砝码。
但还没等苑君璋想想怎么使用这个砝码,苑孝政就从代县回来了……喜滋滋的告诉他,李师收孩儿为徒!
苑君璋当时脸都白了,如果让欲谷设知道这件事……这位颉利可汗独子可从来是个不讲理的人。
眼神复杂的看着儿子疾步而来,苑君璋叹了口气,他还想过让儿子和李善划分清楚……什么师徒之名,那都是扯淡,没有的事!
但不说苑孝政要认这个老师,当苑君璋听儿子吟诵了那篇《陋室铭》之后,就知道这师徒名分是掰扯不开了。
李善那厮,太贼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苑君璋的选择(中)
“父亲。”
疾步而来的苑孝政经历两月奔波,原本白皙的皮肤微微泛黑,下巴上的胡子密密麻麻,看模样已经好久没有打理过了。
忙的不可开交……苑孝政这段时日耗尽心神,打理内外,如今的马邑比几个月前的代县还不如,突厥人将能抢的都抢光了,甚至还掳走了一批人为奴。
但即使如此,苑孝政还是日日夜夜期盼着雁门关的消息。
“二郎。”苑君璋眼神有些复杂,“可是粮草又不够了?”
因为粮草不济,军中已颇多逃兵,有时候入睡时候还好好的,天一亮才发现,一队人都跑光了。
“粮草不济那是小事。”苑孝政轻声道:“此刻,父亲之择方为大事。”
苑君璋略略惊诧,随手捡起一本书,“二郎想说什么?”
“适才得报,自朔州迁居代县百余民众遭当地势族欺压。”苑孝政轻声道:“李师当机立断,先调精骑移驻代县,后亲自出面,使亲卫斩势族子弟头颅。”
苑君璋手中的书滑落在榻上,苦笑道:“李怀仁真是好手段。”
李善此举,立安民心,与苑君璋在云州、朔州之举成了鲜明的对比……消息一旦传开,只怕奔赴雁门的百姓更是蜂拥而至。
苑君璋深深叹息,看了眼苑孝政,他心里有数,死在高满政手中的长子武力强横,野心勃勃,而次子却性情柔弱,有意投唐。
“父亲在李唐、突厥之间摇摆不定,突厥几番逼迫,李唐数度怀柔,还请父亲早日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