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轨嗤笑道:“若是城破之日,立时自刎……”
现在想想,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李善无奈的摆手,“求生畏死,人之本能,不可苛求。”
说得简单,但自杀……不是每个人都能下这个决心的,即使下定决心到了最后关头说不定也要畏缩,岂不闻千年后的那位“水太凉”?
都到了湖心了,闭着眼睛迈一步就行,硬生生还是打浆回了岸。
聊了许久,外间有亲卫来报,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李善起身行礼,“各军将校,各地官员调配,以及军械、铠甲补充,均拜托江国公了。”
“分内职责罢了。”
“此外,与梁军换俘一事,关系宗室,还请陛下定夺。”
李善那日用皇甫黎的借口把陆季览打发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之前放归突利可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也有刻意为之的因素,但这次的换俘还是要事先请示的,毕竟关系到襄邑王李神符。
一直送出十里,李善才止步望着缓缓向南的车队,崔信昨夜用极为郑重的口吻说了,若不能速胜,经年累月,那还是要尽早脱身的好。
说话时候的崔信脸色有些怪异,李善难得的没有听懂,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提醒自己,别误了明年五月的婚期。
第九百一十三章 固原
固原县,为古之安定郡的核心,自古为关中重地,隔断中塞汉胡,即使是天下大乱之时,也少被胡人侵占,无他,地势太过险要了。
反过来说,若想稳居关中,有两个兵家必争之地,一个是汉中,另一个就是原州,若不是李善已经拿下小半个原州,长安城内的李渊都要坐不住了。
城头处,将近半年前意气风发,数月前也意气风发的梁洛仁满脸阴郁的远远眺望东侧,横起的山脉遮挡住了视线,但梁洛仁似乎能看见天上有山雨欲来的漫天乌云。
上一次是邯郸王,这一次又是邯郸王!
梁洛仁暗自咬牙,上一次若不是那李怀仁,自己一定能攻下天台山,杀秦王,俘唐皇,自己必能全身而退,再引突厥来犯,大破唐军……很可能天下局势会因此大变。
这一次若不是李怀仁,突厥必能攻入泾州腹地,向南能直抵京兆,饮马渭河,向西可以绕道渡河威胁陇州,使梁军攻破陇山关、制胜关等关卡……也很有可能覆灭才建国不到十载的李唐。
还不仅仅只是这两次,半年前自己鏖战天台山,若非李怀仁及时北上,已经攻破华亭的大将贺遂就能伙同数千稽胡骑兵迅速通过陇州,赶赴岐州,合力攻打天台山,说不定还能攻破长安。
一切都坏在了那厮的手中!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啊!
不愧是被前后三位突厥可汗忌惮的人杰,梁洛仁轻轻叹了口气,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侧头看了眼,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这是位年近五旬的中年人,但两鬓染白,面容颇有憔悴之色,接过信看了几眼,苦笑摇头,“吾儿虽孝,但不明形势。”
“光朴何以见明?”一旁的陆季览轻声道。
这位中年人就是如今的固原县尉皇甫黎,字光朴,沉吟片刻后道:“如今,类南北之分。”
陆季览笑着颔首,看向了梁洛仁,“的确如此。”
皇甫黎谨慎的收回了视线,努力不让眼中的忿恨之意泄露,他如何不恨,正是早年相交的这位陆季览向梁师都举荐,自己才不得不出任固原县尉,以至于出现现在的局面。
陆季览口口声声都是如今陛下席卷三州,又有十余万突厥铁骑来援,必能大破唐军,他日入主长安,皇甫一族必能名列天下望族……结果呢,才不过半个月,突厥大军惨败的连裤子都要丢掉了,连滚带爬的逃窜回了草原。
这句话,陆季览懂,但梁洛仁却是没听懂,前者低声解释了几句。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南北分立数百年之久,很多家族在两边都是有族人繁衍的,也都在南北两国出仕,这是世家门阀天然的选择,也是他们独有的权力。
就比如说,天下裴氏出闻喜,裴寂、裴世钜这一支西眷房以及东眷房、洗马房在北魏、北齐、北周、隋朝都有显宦,但出仕南边的南齐、南梁、南陈的也不少。
裴蕴就是个典型,他出身闻喜裴氏中眷房,虽然后来出仕隋朝,最后在江都给隋炀帝陪葬,但之前出仕陈国,任直阁将军、兴宁令,其父裴忌在南陈爵封乐安县侯,祖父、曾祖在南梁也是高官显赫。
皇甫黎的意思很明显,纵观天下局势,如今也就梁师都能与李唐争一争了……这个实在有点吹捧梁师都。
但如果梁师都真的能维持下去,那么位于李唐、梁国之间的原州的皇甫一族,为了家族,很可能会效仿裴氏那样,选择分侍两朝,以保证家族门楣不坠。
这个理由,梁洛仁倒是能接受,从这个角度来说,皇甫黎不愿被换过去是说得通的。
“听闻那李怀仁不过双十年纪?”梁洛仁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中,他虽然几度与李善交手,但却没见过面。
“的确如此,听闻今年二月加冠。”陆季览苦笑道:“祖籍陇西成纪,岭南生长,肤色颇黑,但那日所见,风姿卓越,气度凌然,实是人杰。”
顿了顿,陆季览转头看向皇甫黎,“记得光朴与邯郸曾有一面之缘?”
“是。”皇甫黎微微垂首回道:“华亭县内见过一面,唐皇曾推为天下第一品。”
“如此人物,的确劲敌。”梁洛仁点点头,“都说邯郸王运气好……先败欲谷设,后败颉利可汗,三败突利可汗、都布可汗,岂是运气就能做到的!”
陆季览沉吟片刻后道:“泾州一战,看似唐军以精锐猛攻,实则乃邯郸用计,遍观此人风格,数度领军,虽有端槊冲阵之勇武,但更多时候以计取胜。”
“不错!”梁洛仁用力拍了拍城墙,“贺遂因此兵败被擒,天台山一战邯郸王不欲纠缠,侧击后亲领精锐潜入山上。”
“此番倒要看看他李怀仁如何用计!”
陆季览眯着眼突然侧头打量了眼皇甫黎,笑道:“大军驻守,城坚粮足,更兼有地势之利,邯郸王欲用计,无非里应外合。”
皇甫黎面不改色,却心头微颤,突厥败北,城内的梁军士气低迷,但在不缺粮的情况下,还没到山穷水尽要另寻出路的地步,陆季览这番话是直指自己啊。
“夏王,陆尚书……”
“光朴误会了。”陆季览笑着打断,“若是信不过,何以在光朴面前提及?”
你信得过我?
皇甫黎心里吐槽,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梁洛仁回身扫了眼皇甫黎,将话题扯了回来,“如何应之?”
“李神符无碍,陛下未必愿意放归段德操。”陆季览摇了摇头,“还是请陛下决断吧。”
李神符虽然是大唐宗室,但不过是个废物,说起来梁师都能占据三州之地,李神符还有些功劳呢,放归也无所谓。
但段德操不同,此人任延州总管多年,几乎每年都要与梁军开战,或有小败,但胜即大捷,让梁师都吃尽了苦头,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放回去?
“至于光朴……”
皇甫黎躬身道:“冒昧相请,长媳及次孙……”
陆季览笑道:“光朴是打定主意,与长子分立两朝了。”
梁洛仁想了想点头道:“倒无不可,不过还要稍等些时日。”
第九百一十四章 幸有怀仁
看着皇甫黎一再拜谢后离去的身影,陆季览低声道:“当遣派人手盯住皇甫族人。”
“那是自然。”梁洛仁哪里会轻易信任皇甫黎,轻笑一声道:“自突厥北归,唐军三次遣军来攻,不过试探一二,若要速胜,只可能是里应外合。”
梁洛仁有信心控制住麾下的大军,但无法控制住固原县内的民众百姓,而皇甫黎是有资格在这其中做手脚的。
“那我就如此回禀陛下?”
“嗯。”梁洛仁低声道:“拖一拖。”
陆季览自然听得懂,笑道:“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拖到明岁也无妨。”
“那倒也不比,邯郸王也不傻啊。”梁洛仁也笑了,“只要能守到明年四五月份,必有转机。”
一方面是因为粮草,到明年四五月份,原州、灵州、会州能收获一批粮食,经历了一轮种植,梁军也算扎下根了,另一方面是到明年四五月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到那时候,突厥内乱不管是谁胜谁败,终归要分出个胜负了。
陆季览低低道:“只要能守得住固原,他日是进是退,都余地颇大……”
“必能坚守。”梁洛仁扬声道:“邯郸王坐拥数万大军亦无用武之地,能施展的余地不大,关隘重重,居高临下必能克敌。”
顿了顿,梁洛仁笑着补充道:“而且军中老卒观望断言,今岁末必有大雪。”
大雪纷飞,带来的不仅仅是道路难行,而且还气温突降,几乎是不可能开战的,更何况是攻打依六盘山而立的固原,所以梁洛仁颇有信心。
而且原州大雪,草原只怕又是一场雪灾,肯定很多部落难以度冬,被迫南下内附……如今占据灵州的可是梁师都啊,经历了大败之后的梁军必能补充大量兵力。
而等到明年开春后,南下劫掠的胡人也会更多,这都是对梁军有利,而不利于唐军的。
将陆季览送出城外,梁洛仁低声道:“邯郸王提及延州、凉州出兵,告知陛下,提防一二。”
“不是说实无可能吗?”
“不可不防。”梁洛仁目光幽幽。
而此时此刻,两仪殿内,李渊也在皱眉苦思,延州出兵攻朔方,实在有些冒险,而且延州兵力不足,怀仁让陈叔达禀明,是真的建言出兵吗?
右手第一位的李世民略一思索,道:“不可轻忽,试探一二使梁军分兵无妨,但直捣朔方,只怕力有不逮。”
“若能攻破统万城,梁军必定军心大乱,怀仁进军,必能大破,甚至敌将擒梁师都来降。”太子李建成习惯性的和李世民唱反调。
陈叔达咳嗽了两声,“邯郸王临行寄语,延州出兵可试探一二。”
李建成阴冷的视线扫了扫陈叔达,他哪里看不出来,这位门下省侍中就算没有投向二弟,也有意向其靠拢。
李世民补充道:“赫连勃勃征十余万民众,历时六年而成,击之火出、其坚可以砺刀斧,若无大军,难以攻克。”
陈叔达突然想起了李善的话,好奇道:“听邯郸王提及,赫连勃勃修统万城,力士以铁锥刺墙,入一寸,杀匠人,未一寸,杀力士,故统万城之坚,天下无二。”
李渊、李世民以及几位宰辅相互对视,都有些茫然,还真没听说过啊。
又讨论了许久,其实是争了许久,太子气势汹汹,秦王轻描淡写,在军事方面,别说现在了,就是以前,李渊也更加信任次子。
“轻兵直击不可取。”李渊下令道:“延州总管梁礼可见机行事,或遣派偏师试探一二,不可贸然全军浪战。”
一旁的中书舍人崔信一挥而就,李渊笑着问:“可曾训责怀仁?”
崔信还没开口,陈叔达就大笑道:“众将面前,清河县公还给邯郸王留了些颜面,不过稍后……”
“如何?”杨恭仁饶有兴致的追问。
“邯郸王面如土色,恭听训责。”陈叔达笑道:“未给一丝颜面,西河郡公心神大畅。”
殿内响起一阵笑声,李渊笑得格外开心,“活该被训,自以为是,还搭上了彦博的名声。”
“正是为此,清河县公大怒非常。”陈叔达啧啧道:“邯郸王数年来,得陛下信重,三度大破突厥而名扬天下,此战御下颇严,部将无敢冒犯,却如此乖巧听训……”
太子李建成凑趣笑着说:“怀仁生父早逝,虽少年英杰,却数度轻身返险,正要崔舍人教导。”
“此为国战,何以惜身。”崔信起身行礼,平静道:“邯郸王奋发而进,看似文雅,实有豪杰气,幸得陛下信重,弱冠之龄总领大军,何敢不尽心竭力。”
陈叔达暗自吐槽,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渊笑着连连点头,伸手点了点李世民,“怀仁倒是与二郎有些相像,均有豪杰气。”
这数年来,大唐的根基渐渐稳固,作为开国君主的李渊却时常陷入烦恼中,这主要还是被两个儿子夺嫡折腾的,有时候他也在想,如果没有李善,何人能败突厥?
想来想去,或许代国公李药师有这个能力,但如今李靖镇守代州,突厥攻入关内道、陇右,李靖也难以分身……比如这一次,若不是李善,那自己也只能遣二郎再次领军了,那夺嫡之争就会更加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