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摆宴席,院落外赏烟花,
丰熙坐在轮椅上仰望着,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京师,比去年又看出好来了。”
“原学(丰熙),等你过两年再看,看京畿百姓种了红薯便知道什么叫更好了。至那番场景,就是诗圣来了,也得让他再念一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说话之人是汪献,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丰熙,他也是十分开心的。
丰熙因为腿脚不好,所以只能坐着,“红薯一物,我也听说了,据说还是福建一老农带回来的。不过真有那么神奇吗?”
“哈,真有那么神奇吗,这话原学你可不能出去问,否则可有人笑话你呢。去年陛下收了一块红薯的试验田,你知道产量是一般稻米的几倍么?七倍!”
郭尚坤也到了,他在广东更远,不过他与友人书信时听到过这个事,“是真的。等到红薯推广开来,想必你念的那两句诗的前两句得改了。”
“改成什么?”
“当然是改成‘忆昔正德全盛日’了。”
“哈哈哈。”
廊檐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后生,在这帮中年人里,谢丕这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一下子就鹤立鸡群了。
那张脸啊,太嫩了。
“见过三位前辈。”
“喔,以中来了。”汪献上前客套,“于乔公(谢迁)身子还好吗?”
“劳烦时维公挂念,家父身子骨还硬朗着。”谢丕心里惦着后面跟着的一位,继续说:“三位前辈,今年正月,陛下下旨选了一位新侍从。”
景旸从廊道的阴影处现身,面对三人恭敬行礼,“晚辈景旸,有礼了。”
“不必多礼,我知道的,景兄弟是正德元年的探花,身兼大才,颇有贤名,如此才有此番皇上重用。”
和景旸所预料的一样,他们这几人相见,必定少不了那一番互相吹捧的客套,还有几分热闹。
不过等靳贵坐上主位,那又安静下来了,这个‘领头大哥’做事仔细,性格也平静。
最初在詹事府,靳贵给人的感觉是话少,不管外面多浮躁,他始终是平静如水。
大哥这样,其他人也都略有收敛。
“……年前,惟中因一些错事,叫陛下给贬去了贵州,因而今天还是少了一人。”
靳贵提这个事,大家的心头还是有一层阴霾,不管多么受宠,总是不能得意忘形啊。
其实他也不是要扫众人的兴,但这话不得不说,以示不忘严嵩之意。
“看来,陛下是很生气了。”丰熙道。
“倒也不能说陛下很生气,”靳贵捧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说道:“只是陛下理政是有其思路的,这话老夫与旁人说,他们不懂,但你们都身为陛下侍从定是明白的。偶有错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事,关键是不能与陛下的思路相逆。方向不对,陛下就是喜欢一个人,也会贬他去天涯海角。”
众人点头,这句总结倒是很精髓,不愧是跟了皇帝这么久的人。
郭尚坤说道:“充遂公这话,总是让我想起王伯安当年那封清理军屯的奏疏,眼下的事,王伯安在弘治十二年就提了,十年前、十年后,陛下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
“确实如此。”
汪献则多问一句,“张璁此人,你们以为如何?”
结果他刚问出口,就遭靳贵阻止,“吃宴就是吃宴,咱们不提旁人。陛下要用人,你拦不住,陛下要贬人,你也挡不住,旁人有旁人的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路,背后,就莫议他人短长了。”
汪献有些不好意思,“充遂公见谅,今天我放松了些,这嘴便把不住门。”
“无妨。”靳贵一点儿也不在意,“话说清屯之事到今天已经难以善了,老夫想与陛下建议,广东、福建两地远离中原,何需丰、郭二位兄弟?”
这倒是个正事。
北方的确是重点,反观福建、广东离京师太远,出点什么事儿皇帝都不关心。
而且天子好兵事,可福建乃兵家不争之地,所以尽管都是巡抚,其实也有不同。
尤其郭尚坤,他还在广东呢,“我们都是陛下心腹,深知陛下之意,若在下在山西,早就提着脑袋跟那帮人干了!”
丰熙调笑他,“山西巡抚王璟那也是一代能臣。”
“能臣不一定管用。旁人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陛下这些事,非以命相搏不可成,这位能臣搏命了么?”
角落里的景旸大受震撼,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人是这样讲话的,看了才明白什么叫天子近臣。
这些人自知深受皇帝信任,并以此为骄傲,动不动就是一副‘我和皇帝一同考虑一个问题’的态度,讲起话来也很强悍。
可要说简单鲁莽,那也不是。
刚刚汪献一句话看似说得错了,其实哪里错了,伺候过皇帝的人、在君前奏对过得人会到这靳府上来就说句错话?
怎么可能嘛。
什么叫‘今天我放松了些’,那就是自己人啊,说完之后就是他本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份亲近感。夫人说这些都是有才之人,还真是不假。
“大朝会之后本就是有人调动,”靳贵琢磨着,“陛下看如今的局势,想必会有要二位北上的心思。不过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件事,不好做。”
不一会儿,有府中下人低头走了近来,准备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靳贵躲开了,“都是自己人,大声些。”
“是!启禀老爷,山西的消息,山西都指挥使田则反了。”
一听这话,众人皆惊,“什么?!”
郭尚坤都想抽自己的乌鸦嘴,“是不是我说了一句王璟的不是,说的他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了?都指挥使不是他的人吗?”
丰熙第一时间想到宫里,有些忧心,“陛下估计又会是一夜不眠。”
除了他二人,就是年轻些的谢丕和景旸也稍稍有些不安,热热闹闹的平白出这种事,多晦气啊。
只有靳贵平静反问:“没了么?不应该吧?”
“老爷神机妙算,有的。乱已经平了,前后也就两天的功夫。”
“王伯安平的。”
“正是。”
“下去吧。”
靳贵扫视了一圈众人又慌乱、又震惊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弯弯嘴角说:“不是只有我们在成长,陛下也在成长。铭之(郭尚坤字)提到弘治十二年……陛下可再也不是弘治年间那个无将无兵的监国太子了。”
郭尚坤拍了拍胸脯,“虚惊一场,还以为是大事,现在只需写份贺表就成了。”
众人噗嗤一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要是反过来说,那可不就是写份贺表的事嘛。
第六百零一章 巡薯御史
朱厚照在宫城之中也能看到盛放于空中的烟花,大朝会的确不适合一年一次,不过由此而来的遗憾则是这样热闹的盛景也不能年年绽放。
得想个法子。
“陛下,外边儿还是凉的。”
“朕知道。”
朱厚照手中攥着的是军报。
心里还在想着山西。
这种提前知道消息的小叛乱最终是这样的结局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虽然没有意外之喜,可王守仁、严毕云毕竟帮助朝廷控制住了一场叛乱的影响。
本来按照这帮人的计划,先在京师中掀起重臣反叛案,在外则名义上拥戴沈王而自立,真要成了,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的。
虽然说最终的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但这种影响会扩散到其他边镇,到那个时候朝廷怕是要疲于平叛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严毕云得赏,王守仁也得赏。
说起严毕云这个人,他和王守仁同年,弘治十二年的进士,年纪么四十左右,在古代这个岁数可不敢叫中年人,那再活几年都可以说是较为长寿的了。
至于他原先的官——提学,这个官职的全称为提调学校官,正统元年初设,其诞生的主要背景是越来越坏的官学教育,使得朝廷认为有必要针对教育系统设立一个专门的监察官员。
在南北直隶,提学由监察御史兼职,十三省则由按察司副使或佥事充任,职级要么是正四品,要么是正五品。
所以严毕云在山西不属于都指挥使司系统,而属于按察使司,但两者之间相互往来频繁,有赴宴一事倒也正常。
再翻看其过往履历,朱厚照发现严毕云做过知事、推官,这些职务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一个衙门内的辅助官员,且几乎没有当过一把手,而都是二三把手。
一个四十岁的人如果说要培养,那也迟了,不可能人人都是大器晚成的张璁。
不过他立下的功劳不小,势必要进行一次重大提拔以此来表彰其功,并示范给更多的人看,什么叫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个严毕云,你要说赏他点什么合适?”
尤址偷偷瞄了一眼,也只有低头,“陛下圣明烛照,奴婢不敢多言。”
“朕饶你失言之罪,放开了讲。”
这些奴婢,非得要走这么个形式,仿佛不如此,天子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是。以奴婢愚见来看,严提学忠心耿耿、胆大心细,此次山西之事更是冒死传递消息。因而奴婢以为为显我皇仁义,连升三级可为妥当,他本是正四品官,连升三级就是从二品……”
从二品已经很大了,地方布政使、按察使是正三品,巡抚才是从二品。
而在京,从二品就是侍郎官,大理寺卿其实不过正三品。
但品级是一方面,明朝因为内阁大学士低品级、高权力的运作模式,实际上使得品秩成为了衡量一个官员重要性的其中一个因素而已。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这个职级要升上去,那就是一飞冲天。
踩对一步,人生改变,严毕云就是现实的例子。
“……从二品的话,奴婢以为可授侍郎官。”
朱厚照沉吟着点头,侍郎官其实不错,再熬个几年,把上面的那人熬走,那么就可以接任尚书,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他总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够。
严毕云拼着性命不顾也要来向他告密,实际上能力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这份忠心。
作为皇帝,他要用好这份忠心。
翌日,内阁六部尚书全都入宫,他们都是来给皇帝上贺表的。
朱厚照翻了几本,平稳开口道:“山西的事轻拿轻放,朝野都不要讲太多,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过犯案人员不能轻放,此事交由王守仁全权处置,他跟朕说河套的移民不够,这便正好,全都流放过去垦荒吧。此事简单,你们还是议一议如何给他们二位嘉奖。”
杨一清言道:“陛下,臣以为王守仁调兵遣将、迅速扑灭叛乱,当为头功,山西提学严毕云冒死带话,忠心耿耿,当居次功。王守仁可授太子少保、都督佥事,继续总督河套军管区,严毕云可授刑部侍郎。”
太子少保和都督佥事都是正二品,问题倒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