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里,他心中一动。
来京师前,他就有到藏书园的计划,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到皇宫里站了那么些天,而且天天早出晚归,直到此刻才有时间。
于是吕恩也不拖沓,到楼下买了几张面饼揣着就过去了。
藏书园和往常一样,里里外外不少的读书人,这其中有身穿官服之人,也有书生模样的孩童。
到了里面是建筑和树林相互掩映,路途之上许多石桌石凳,虽是人流聚集之所,但其实非常安静。
不少人都抱着一本书站着或坐着细啃,最多的声音是翻书声,而最大的声音,大概就是被书里什么事逗笑的书痴吧。
吕恩一走进去就发现此处的不同寻常,这里这么多人不受打扰的读书,如果不是太平盛世,那怎么可能实现?
自藏书园成立以来,除了最早的圣学殿,后续还逐渐扩展了农学、医学、兵学、天象学以及水利学,甚至还有算学和格物学。
大明并没有一个大牛统一规划,反正就是涉及到,就立了建筑把书放进去。
而书籍本身,经史子集这类书是好找的,但其他方面则要慢慢积累。这么几年下来,不敢说藏书百万,但一个人要想把这里的书都读完,那少说要花十年的功夫。
吕恩刚刚走进圣学殿就被其中的恢弘所震撼,不知哪里来的能工巧匠打了一排排高大又精致的书柜,里面的书按照不同的分类方法整整齐齐的摆放。
不仅如此,圣学殿里挤满了人,书柜和墙壁的角落里都有人席地而坐,而柱子旁这种都算是好位置了。
吕恩再等不及,急忙提步往里走。
汉、唐、宋……对应下来有不同文人的著作。
吕恩越看越兴奋,他顺着这个规律一个个找下去,最后找到宋朝的范仲淹。
范仲淹的好文章太多了,《岳阳楼记》、《与唐处士书》、《答手诏条陈十事》、《灵乌赋》《上执政书》等。
可惜的是,范仲淹名字下的几个书架隔间都是空的,只有几篇还在。吕恩看到边上也有人手中拿着,心中明悟。
这都是被人拿走的。
吕恩最喜欢《灵乌赋》,可惜找了一会儿没发现,只能先用《上执政书》解解渴。
拿到以后,他找了个墙根直接坐在地上,还不小心碰到边上人,只得再投去告歉的眼神。
书中的时间过得很快的,尤其吕恩更是沉迷于此,他甚至都没发现,太阳已经逐渐西下,而屋里的光亮渐渐不足。
直到有个人渐渐向他走来,并向他递了一本薄薄的小册,上面正是灵乌赋三字。
吕恩见后立马大喜,他急忙抬头,“是灵……中丞?!”
“嘘。”顾人仪示意他小声。
吕恩也把手里的书放回原位置,然后跟着出殿。
令他有些惊奇的是,按照规矩,他不能带书出来,但是顾人仪却大摇大摆的拿走了。
“中丞,这些书原来是能带出来的?”
顾人仪领着他走在石板路上,“你好好的当官,当到了大官,不仅能拿走,缺什么书还能让园正去给你搜罗。”
吕恩先是惊诧,但很快也觉得这很正常。
“还有,不要再叫我中丞了,我已不是顺天府巡抚,更不是你的上司。”
“那我叫中丞什么?”
“可以叫义山兄。”
“下官不敢。”
顾人仪挑眉,露出调笑的神色,“这天下还有你吕弘达不敢做的事?你不是在宫里跟陛下说朝廷的脸面和百姓的性命只能二选一么?”
吕恩尴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都传到您耳朵中了。”
“所以还是叫义山兄吧,你是个什么都敢做的人,忽然不敢,反而虚伪了。至于说这些传闻……你在皇上身边多日,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大臣,就是再怎么不关心你,总归也要问一句那人是谁。”
吕恩稍微一想也反应过来。
确实是这样,这么说起来,他还出了名了呢。
“可惜……和许多人想得不一样,陛下每日只叫我站在边上,什么都不问,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唯一一次问话,便是中丞……义山兄刚刚听到的那样。”
两个人边走边说,顾人仪有马车,后来还邀请他上去。
吕恩确实是个大胆的人,他真的敢坐。
马车一晃一晃的驶入内城。
“你那么讲话,确实惊骇世俗,陛下不再问你也正常。你还能扛着脑袋到藏书园看书,已经是格外开恩了。”顾人仪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不过下个瞬间他又想到奇怪的事,“不对啊,今天你怎么有空?陛下不叫你站着了?”
“恩,陛下今天乏了,早早的歇下。便让我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吕恩和顾人仪是旧识,甚至于他还能好意思和顾人仪自荐他自己出海,所以吕恩敢问:“这事儿还得向义山兄请教。陛下今日只让我出宫,却并未交代明天是不是还照常入宫。我本来也问了……”
顾人仪惊了,他直接瞪大了眼睛,“你还问了?”
“问了啊,但是陛下太困,睡着了。所以我现在也不知明日还要不要进宫。”
“不瞒你说,自我为官以来,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行事。而且其中种种,我都没有经历,所以陛下究竟何意……还真不好讲。”
吕恩略微有些失望,更有些无措。
“算了!不管如何,总之我明天先去。让我进宫我就进,不让我进就不进。”
“那么明天让你进了,后天你还进不进?”
吕恩一顿,随后回,“还是一样,让进就进。”
“可你不能总这么拖下去。你当陛下的皇宫是什么地方?常年的让你想进就进?即便陛下这样宽宏大量,但你身为臣子,应当么?”
哎呀,这倒也是。
所以吕恩急躁呀,“我就是不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是觉得我还行,那便让我去当个小官儿,我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若是觉得我不行,那便罢了我的官,让我自生自灭。可现在这样每日只让我站在旁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这究竟是什么用意?”
翻遍史书都找不到做这种事的皇帝。
所以说,顾人仪也是皱眉头,天子圣意,哪里那么容易揣测?
最后他也只能摇头,“弘达,这件事你只能自己把握。我敢说,哪怕是杨阁老、王阁老来了,也不能笃定说出皇上真正的用意。所以这件事最终还是在你,是好是坏也都关乎你自己,旁人说什么你都不应该听。”
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帮到他,顾人仪看看手中的东西,“看到你在找范仲淹的作品,就知道你肯定在找《灵乌赋》,先借你吧,记得还我。”
“那多谢了。我到地方了。”吕恩这倒不客气的,不过他把书握在手中时忽然念叨出了一个句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是《灵乌赋》里范仲淹的原话。
顾人仪则一句一句背了出来: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的确写得极好。
吕恩心中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没有头绪,他想一个人再仔仔细细的前后再捋捋。
不过在他下车的时候,顾人仪最后缀了一句,“听你说起陛下今日困乏,我这心里……也有几分惭愧。”
吕恩听后没再继续讲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他似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实际上,吕恩自己是个极自信的人,因为不在乎旁人眼光,时间长了,旁人说什么他都无所谓,但这一瞬间的幡然醒悟,令他整个后背冷汗都要下来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痛骂
正德五年,六月十六。
夏日午后,天降暴雨,雨水打在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皇帝开着门,随雨而至的风吹得他鬓发直往后飘。
大殿里,吕恩跪在他的身后。这画面似乎定格了一样,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变过。
“你说你想明白了,但朕,真恨不得杀了你!”
吕恩头伏得更低,“臣有罪!”
“你罪在何处?”皇帝忽然转身。
“臣自命不凡,藐视朝廷,是不赦之罪!”
“不错!你的罪不在其行,而在其心!你自以为清高,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还什么官要越做越小,仿佛整个天下就你一个为民请命的大善人,便只有你看得清这世道?
睁开你的眼睛瞧瞧,自朕而下,内阁、六部,巡抚、知府,再到边疆将领,哪个不比你立得功劳大,哪个有你的牢骚多?!稍稍有些见识,就各种不满抱怨,你扪心自问,自己又做了什么!”
吕恩心头如遭重击,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忍不住落泪,“陛下教训的是。这些日子以来,臣亲眼看到陛下之勤政可追先贤,且日日殚精竭虑,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事远远胜过罪臣。”
朱厚照心中稍稍宽慰,天天把他撂在一边让他看的用意,他总算能说出来。
至少不是太笨。
“大明疆域万里,生民百兆,北边还未出冬,南方就已入夏。在陆上有北蒙西域,在海上有倭寇西洋,在内部还有贪官污吏,那么多的百姓要养活,那么大的疆域要安定,你能耐大,你说有什么简单的办法,一夜之间便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
朕不知道在你心中,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但朕以为,无论面对再难的境遇,始终咬着牙一点一点改变它的人才是英雄。而你呢?现状不如你意,便蒙头睡去,睡便睡了,还要讥讽世事。朕告诉你,这种人绝不是什么英雄,反倒恰恰是狗熊。所以哪怕顾礼卿、顾义山再怎么推荐你,朕本也打算就让你去当那个典吏去,大明朝没了你就倒了?
呵。朕偏不信那个邪。朕才不像你,朕愿意吞下委屈,一步步实现心中的抱负!朕就是这样的汉子!至于你,轻轻松松当个典吏,顺便骂骂当朝者而已,一介庸人!”
吕恩砰砰砰的开始磕头,“陛下骂得好,骂得透彻,臣现在是全明白了。天下事,没有容易事;天下人,也没有容易人。臣就是……就是以往太糊涂,碰到了就躲,躲起来就骂,但仔细想想确实一事无成!臣,知错了陛下!呜,呜!臣知错了!”
朱厚照回身走过来,并蹲下身子,他声音放轻了一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说到,也做到,所以范仲淹才为范仲淹。你没他的本事大吧?”
“范文正公一代名臣,臣尚有一点自知之明。”
“好。你既然喜欢读他的书,就追随他的信念而走。朕有时也想不明白,你说你在躲,你为什么躲?怕死吗?”
吕恩擦了擦眼泪,他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臣不怕!”
“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这句话他大概一时也不知怎么答,朱厚照一时怒气到此时也消了,“行了,起来吧。”
“谢皇上。”
到此时,吕恩心中防线已被消解,他身上的桀骜之气退掉不少,走起路来还带着微微的弯腰。
而外面,夏日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此时竟慢慢又出了太阳。
朱厚照没有其他的话讲了,“雨停了,你出宫去吧。朕还有事,你莫要跟着。”
吕恩轻轻回,“是。陛……陛下?”
“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