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载壦摇了摇头,“舅舅心里不舒服,总是惦念着南洋公司,他们撺掇着大哥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怕赠了大哥,反而误事。”
梅可甲将桌子上的那张写着制法的纸条收进袖口,“你自小就心思多,看得也明白,就是什么都不讲。”
“外孙也不能一直自认聪明了,这次便看走了眼,叫大哥吃了个闷亏。大哥和舅舅是信了我的,所以该是我的错。”
“你说那张璁?”
“嗯。”
“那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些年做了多少事啊。皇上虽然统领全局,但事情总是要下面的人去办。你这个年纪的人啊,生出来就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大明,不知道如今岁入六千万石粮食、四千万两白银在二十年前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那时候,拿出几百万石的粮食都难,国库呢?空空荡荡。”
载壦明白的,“外公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着父皇的……朝中上下,唯外公与父皇相交甚久,而且……大约是最早的了吧?都说张秉用最知圣意,但外孙相信在这一点上,外公一定不比他差。”
话说到这里,梅可甲自然是微微得意笑了起来。
“原来今日是来贿赂我的。”
载壦看似憨憨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还立起身正式的行了个礼,“请外公为孙儿解惑!”
“可你不是不关心这些吗?”
“但也要知道自己死在了什么地方,否则不是死不瞑目?”
“好。”梅可甲答应下来。
于是载壦扶着他的胳膊坐下。
“还记得,很早的时候皇上就说过,叫大臣不必揣摩圣意。因为皇上说出了自己的圣意,便是对江山社稷有利,对大明百姓有利。道理如此,但做起来极难。譬如说你们觉得张秉用揽权独断、排除异己,扳倒他就是对大明江山有利,可实际上却一败涂地,因而有时不免糊涂。不过真的想通了,其实又非常简单。便是两个字,公心。”
“公心?”
“问问你自己,做这件事是不是出于公心,还是说有自己的私心。”梅可甲点了点他的胸口。
载壦蹙起眉头,“其实也不好分辨的。蒋冕、余承勋之流一定要‘倒张’,这并非一定是私心,他们也是精白一心的臣子。”
“但是张璁的心却好分辨,他是出于公心。”
载壦心头一震,有些难以置信。
“你定会觉得此人明明是个奸臣对不对?可是你仔细想想,张璁又为自己谋过什么?钱财?谁都知道当朝首辅并不贪财,而且痛恨贪财,权势?堂堂首辅,若是没权,他倒不如致仕。身后之名?他连生前之名都不要了,又怎么会在乎身后之名?而且,我料定,这次他能安然度过官银走私这一关,想必是有什么大事的。你说,如此一心为公、能力卓绝的大臣,皇上凭什么不用?”
“可他用的那些人做出官银走私这等犯法之事却是真的!”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我不是早就说过,皇上是宽厚之人,只要有补救的办法那就行了,再说这些银子又没进张璁自己的口袋,又不是他在贪。”
“可这难道不能说明张璁用人不当吗?”
这确实是个要害之处。
梅可甲微微沉吟,“所以我说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张璁也会想办法自保的。等着吧,总归是要出什么事的。总之,在皇上的眼中,你们兄弟二人是公私难辨,而张璁则是切切实实的为朝廷办事。”
载壦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其实这当中的细微之处实在很难拿捏得准,朝堂上的事一个是悟性,另外一个就是经验了。
张璁一直面临着被人弹劾的压力,人家是经验丰富了,倒是他仅仅只是聪明罢了,这在面对一个同样聪明的人时,自然就不管用了。
这算是一次教训。
“外孙明白了。”
梅可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其实更喜欢载壦。可他的这个两个外孙很是不凑巧,明明没相差多长时间,但老大、老二的次序已定。
有些话,梅可甲心里知道,但是他不愿说,说出来会破坏很多事情,只能是让老二委屈委屈了。
“对了外公,舅舅那边你多去劝劝。南洋公司还是不要再念着了。”
梅可甲摇头,“儿大不由娘,更加不由爹。你叫他不争、载垨不争,那旁人去争怎么办?”
以载壦的聪慧自然知道这个旁人是谁,一瞬间又头疼了起来。
“就不能有些简单的事么?”
“朝堂上哪里来的简单?”
载壦大呼救命,“算了,想必大哥以后也不会信我,我也不去多嘴,省得再害了大哥,我就简单些,替父皇办差分忧。”
他这个嘴像是开过了光似的。
这句话刚说没多久,外面进来一个下人,跪下见礼后说:“启禀二殿下,二殿下的府里来人寻了。说是有宫里的旨意,宣二殿下进宫,还请二殿下快些应旨。”
喔,载壦一下子便起身,“外公,父皇相召,那外孙告退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皇子办差
载壦因为排行老二,自小就被灌输‘不要多想’的观念,而且越长大越是没有多余的想法。加之他天生性子相对平缓,平时更是一句话都不讲的那种,所以才更能想得通‘不争’的道理。
而且与载垚也不一样的是,他和载垨的关系更亲,非分之想就更少。
载垨则不必说了,他是皇长子,就算他自己没什么想法,也会有一大帮大臣去吹他的耳风。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
“朕安。”朱厚照本来在看奏本,转头瞥了他一眼,“过来说话。”
“是。”
“尤址,将那个点心拿来,赐给老二。”
“谢父皇。”
朱厚照还是更喜欢小时候和他们的相处方式,现在虽然长大了,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就是给小朋友一些玩的、吃的,
实际上他们父子感情好得很,只不过他注重国事,所以在谈正事的时候,孩子们都不敢敷衍。
朱厚照放下奏疏,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对载壦说:“老二,上次没有细问,你这一趟到西北督送粮草,有何感想?”
载壦本想放下手里的点心,但天子一个示意叫他继续吃,于是便嚼了几口,“父皇仁厚之君,励精图治几十年,将无偿徭役,改为有偿徭役,这实际上也是轻徭薄赋的内涵之一,这自然是一项大大的善政,不过儿臣却觉得有一处隐患。”
“喔?”朱厚照心中来了兴趣,“那你倒说说看。”
“儿臣觉得,这样大大提升了朝廷的用兵成本,不利于大军集结。如果遇上敌人以二十万兵马大举来犯,只打一场仗,国库便会入不敷出。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若是一直是无偿徭役,征用便也征用了。如今是有偿徭役,真的需要的时候,要么朝廷仍维持有偿徭役,则国力必定耗损严重,若是改为无偿徭役,更容易引得百姓生怨。”
虽然说得有些残忍,但不失其中道理。
实际上,这后来和大清发兵只有两三万是有一定关联的。
不像明永乐时,一下子可以调动五十万大军,虽说其中是有民夫,但战兵肯定是比清朝时的规模要大。
“不错,你还是有些见解的。不过呢,这世上绝没有十完十美的策略、制度,有的只是因时而变,因势而动。朕的治下,朝廷有那么多的财力,自然就是要让利于民、藏富于民。千百年来,英雄人物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又有几个盛世呢?能让老百姓过上几十年好日子,朕此生足矣。至于后嗣之君,不管朕怎么做,他都会有他的问题,至于有没有他的办法,那个时候朕已长眠于地下,自然是管不了的。”
载壦连忙说:“父皇春秋鼎盛,是万万岁,儿臣还想伺候父皇万万年呢。”
“不行啊,前一代人老是不让路,会出问题的。”
载壦听得这句话心中一揪,原来父皇会有这种想法么?
“好了,不提这些,朕这次召你进宫,是有要事交给你。”朱厚照回过身去,从御案上拿出一个奏本,“昨日,四川巡抚姚玉林转呈了成都知府苗子恕的一封奏疏,说成都府双流县田长夏言为官无德、鱼肉百姓,田长衙门更是有钱入、无钱走,引得民怨沸腾,所以便依律将其拿下,交有司议罪。”
田长因为是皇帝亲自设立,所以官员要动这些人,一般是要给皇帝一个说法。否则,免个八品小官绝不至于闹到中央。
载壦接过奏本,从上面往下看,“这……父皇,但不知有何问题?”
“单独看是没问题,但这个说法与宫里的人和朕禀报的大相径庭。”
“什么?竟有人胆敢欺君?”
“此事原本遣个内官去核实清楚也就罢了,不过那四川巡抚毕竟是张璁的人,那些下面的人有了倚仗,胆子有多大你也是知道的。”
载壦明白,皇帝是暗示官银走私案。
“所以得派遣你这个皇子出马,但你大哥也不合适,他刚刚弹劾了张璁,现在让他去查他的人,总是难免失之事实,而有夸大。你的话,一向稳重,所以这差事就交给你吧,你可有信心胜任?”
这事情倒不复杂,一说就很清楚了。
不过载壦却是咬了咬嘴唇,表情有些为难的跪了下来,“父皇吩咐儿臣,儿臣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当去得。不过此事儿臣却不敢接。”
朱厚照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为何不敢接?”
“父皇也说了,大哥刚刚弹劾过张璁张首辅,若是大哥此时嘱咐我借机撕扯、扩大事态,我不听,便是不顾兄弟之义,可我若是听了,便是对父皇不忠,如此两难之事,实在叫儿臣不知如何抉择,因而不敢接。儿臣恳请父皇另择贤明!”
朱厚照搞不清楚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果是真心自然是好,说明他并没有完全的受他的大哥影响,还把他这个当爹的摆在第一位。
如果是假意……那也不错,说明这小子懂得厚黑。
“这你不必过多忧虑。四川的事是不明朗,朕想搞清楚罢了。载垨真的对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和张璁相关的,你告知他即可,和张璁不相关的,你到时就规劝规劝他,这又怎么会是不义?总之你记得,朕要一个实情。”
载壦看推脱不过,只得应了下来,“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还有,这事涉及到田长制。正德二十年各地都要呈报今年的鱼鳞图册,你既然去了四川就顺便将其他的府、州、县都仔细核查一番,然后具折来奏。
朕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想必你也是完全清楚的,所以遇到该你决断的时候,你不可瞻前顾后。记得,你是朕的儿子,大明的皇子,首先是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其次要明白你维护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只要你把握准这两点,就是将四川巡抚砍了,朕也给你做主!”
载壦砰砰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儿臣定不叫父皇失望!”
“还有其他事么?”
“儿臣此番又是远行,所以想在临走之前入宫看望一下娘和奶奶。”
“准了。”
“是,那儿臣告退。”
载壦起身,先后退两步,之后转身踏出宫殿。
朱厚照看着这个二儿子的背影略微失神,载壦话很少,所以哪怕是他这个父亲也常常搞不明白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他们开始办差,大概也只能从这些具体的事情上看看了。
四川的事,其实是有些令人恼火的。
因为恰巧这是夏言,他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气,所以一下子便能看得出其中的问题,然而更多的是那些他不认识的官员,可想而知,里面会有多少问题。
他的信息只能从这些奏疏上来,可如果上奏疏的人都开始骗他,那长此以往还得了?
这还和官银走私不一样,走私的钱,他是一定会压着张璁去追回来的,而且还要再抓上一两个人。
更主要的是,这些人贪钱,他心里是有预期的,可四川的大小官员联合起来向他撒谎,这件事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朱厚照是越想越气,真的查清楚是个什么情况,非要来一次杀鸡儆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