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的资料向来模糊离奇,毕竟尘世中的凡人几乎没有任何手段能观察到幽邃领域的情况,所有这方面的研究都建立在对灵界投影的间接观察以及对某些湮灭教徒的灵魂拷问上。”
说到这,提瑞安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您为什么突然问起幽邃圣主的事情?”
“在黑曜石号最深处,我找到一小块血肉,它极有可能来自幽邃圣主。”
提瑞安:“……?”
他今天晚上的惊愕次数明显已经超过了刚才看到十二个巴迪卡舞娘在台上跳舞时的老父亲。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事情是真的,”邓肯当然能看出提瑞安脸上的不敢置信,“我这边有一只幽邃恶魔,它能帮忙鉴定。”
提瑞安的语气仍然有点发懵:“幽邃恶魔?帮忙鉴定?”
“一只幽邃猎犬——你是见过的,”邓肯随口说道,“虽然你当时只见了一瞬间。”
提瑞安怔了怔,好像想起什么,顿时伸手摸了摸额头。
邓肯点点头:“对,就是它。”
提瑞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邓肯则抬起视线,目光越过提瑞安的肩膀,看了一眼广场的方向。
在几轮舞蹈之后,即便是提前服用了药剂的舞娘们也该休息了。
“交谈该结束了,”邓肯突然说道,“这次的事情看来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复杂,仅凭这样隔着一层镜面的讨论很难得出什么结论。”
“您的意思是……”
“我会派一名信使过去,信使会把你带到失乡号上,在这里,我们可以更方便谈一些事情,也能让你亲眼看看我从黑曜石号深处带出来的东西。”
去失乡号上?!
尽管这是一个语气平和的邀请,提瑞安却还是忍不住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和紧张。
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变化,但眼神中的瞬间反应还是落在邓肯眼里。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直接过去,”冰面中的声音淡淡说道,“但这就需要你首先跟自己的部下们做好准备了。”
提瑞安神色有些紧绷。
自己前往失乡号,还是让失乡号开进海雾舰队的基地?
不管哪一个选项,似乎都有点挑战人生成就的意思。
但短暂的权衡之后,他用理智做出了决定。
“您派信使来吧,我过去还更方便一点。”
提瑞安坦然看着冰面中的父亲。
理智告诉自己,父亲真的已经取回了人性,那么即便是从亚空间返回的失乡号……理论上也不是什么凶险禁地。
有什么不能过去的?
自己过去,也只需要自己做些心理准备而已,可如果让失乡号直接开进母港,那需要做心理准备的可就不止有自己了。
只需要对抗一点点的紧张本能而已。
“这很好,”邓肯点了点头,似乎对提瑞安的回答很满意,接着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其身影便迅速在冰面中暗淡、模糊下来,“那我先离开了,还有些事情要忙,在信使出发前,我会通知你的。”
提瑞安在那正逐渐恢复常态的冰面前微微弯腰,等到最后一丝绿焰消散,他才重新直起身。
随后他定了定神,转身朝广场的方向走去。
广场上,后半夜的喧闹还未止息,不死人水手们要么大吃大喝,要么肆意谈笑,还有一些距离舞台较近的粗鲁人在尝试对台上的舞女们吹口哨——却因为口腔或喉咙漏风而只能发出滑稽的声音。
舞台上,舞女们已经结束了表演,她们在领班的指挥下站成一排,似乎在等待着下一步的解散命令,寒风吹过篝火与挡风板间的缝隙,其中几位少女好像有点发抖,而在她们麻木迟钝的眼神中,渐渐开始有灵动的神情浮现。
炼金药剂的效果快结束了,正常的感情会回到她们的头脑中。
有两位少女脸上渐渐带上了一点点好奇,但更多的人眼神中渐渐浮现出的却是恐惧。
满广场奇形怪状的不死人——即便提前做过心理准备,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场景。
大副艾登跑了出来,他一直在关注舞台上的动静,这时候直接来到了广场中的最高处,扯着破锣嗓子冲那些仍然在喧闹的水手大声嚷嚷:“散了散了!没跳舞了!模样最吓人的那帮都把脸挡上,缺胳膊少腿的自己钻桌子底下去,姑娘们要走了——让开舞台旁边的小路……威伦!你给我钻桌子下面去!你那张脸我看见都吓一跟头!”
于是广场上的水手们轰然响应,挡脸的挡脸,躲藏的躲藏,闹闹哄哄又嘻嘻哈哈,舞台上的舞娘领班则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仓促而尴尬地对艾登行了个礼,赶紧带着女孩子们走下台去。
那些带着紧张与恐惧神色的女孩努力将自己躲藏在其他人身后,脚步匆匆地走向给她们安排的临时住处。
也有两个胆子极大的姑娘故意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广场上的不死人们。
一个女孩在路过艾登的时候仰起头,笑嘻嘻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副整个人都尴尬起来,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
来自冷港的舞娘们离场了。
艾登也终于注意到了来到广场上的提瑞安。
第三百一十三章 债务已清
艾登从高台上跳了下来,来到自己的船长面前,在注意到船长的神色格外凝重之后,他的表情也立刻跟着严肃起来。
“船长,发生什么事了?”
“一份邀请,我无法拒绝,”提瑞安看了看四周,随后叹了口气,“明天或后天,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趟。”
艾登顿时瞪大了眼睛:“有消息送到岛上?刚才?而且……这冷冽海上怎么还会有您都无法拒绝的邀请?”
提瑞安又叹了口气:“……是我父亲。”
艾登眨眨眼,憋了半天:“……您大概离开多久?”
“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一两天吧,”提瑞安没有在意大副语气中的微妙变化,他现在心中思绪繁杂,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说其他的,“会有信使来到港区,接我前往失乡号,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外公布,在我‘消失’的时间里,你统筹好一切。”
艾登立刻低头领命:“是,船长。”
随后这位大副停顿了两秒钟,似乎略显迟疑,才忍不住看了看周围,靠近过来跟提瑞安嘀咕着:“他……难道就在这附近?”
提瑞安想了想,拍拍艾登的肩膀:“失乡号就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迷雾中。”
肉眼可见的,他便看到艾登身上的肌肉一点点紧绷起来。
“……船长,停止呼吸这么多年,我今天终于又感觉到‘冷’是什么意思了,”大副艾登的声音都明显小心翼翼起来,“您确认老船长他……只是找您见个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直觉告诉我,这趟旅程应该是安全的,”提瑞安低声说道,接着回头看了一眼广场方向,看着那些仍然不愿散去、准备聚会到日出的水手们,才又转头看着大副,“但其他水手不一定会这么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听着船长郑重的话语,艾登慢慢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船长在担心什么。
海雾舰队规模庞大,而除了有少数被收买或依靠契约雇佣的普通人作为外围成员之外,这支舰队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像自己这样的“不死人”,而这些不死人水手们严格来说其实又可以分成两拨——
其中一大部分是前寒霜海军的成员,这些曾经效忠于寒霜女王的军人原本也都是普通人,是在寒霜叛乱发生之后,这些仍坚持留在队伍里的忠诚派才被逐步转化成了现在的样子。
在半个世纪间无休止的战斗中,在和叛军不断的交手中,死亡与海雾号本身的诅咒力量把他们一点点变成了如今的“不死人水手”,并成为了海雾舰队的一部分。
而另外一小部分水手,则是“钢铁中将”提瑞安手下真正的“原始骨干”:他们是曾经失乡舰队的成员。
邓肯·艾布诺马尔是他们的“老船长”,他们亲眼见证了失乡号的转化与坠落,亲身经历过这一个世纪的风雨颠簸,他们曾跟着提瑞安效忠寒霜,又看着寒霜在剧变中天翻地覆——这些效忠一个世纪的水手被称作“第一期”,而那些效忠半个世纪的,则被称作“第二期”。
艾登自己,还有那个脑袋都瘪下去一块的半吊子老牧师“威尔”,都算是“第一期”的成员。
一个世纪的阅历,让艾登能看出很多隐藏在明面之下的东西。
失乡号以及“邓肯船长”在两拨水手眼中的意义是不同的,同一个消息放到他们面前,所引发的反应也是复杂而不可控的。
而现在连提瑞安船长自己都不敢确定失乡号和“老船长”真正的状态如何,更不敢确定这状态是否真的长久稳固。
所以在事情明朗、局面确保可控之前,船长前往失乡号的消息不能放出去——否则这岛上绝对会乱成一锅粥的。
就在这时,提瑞安的声音又传来,打断了艾登的思索:“……明天一大早,就把舞娘们送回冷港吧。”
“明天就送回去?”艾登不知道船长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您是对她们不满意吗?”
“失乡号就在附近,最近还是别让普通人靠近这座岛了,”提瑞安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毕竟“亲爹震惊”这种理由怎么想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后面那句话倒是提醒了我,就这么直接送回去,那个刻薄的‘弯刀马丁’说不定会苛责那些女孩……回头我写封信,你把它交给舞娘的领班。”
艾登立刻低头:“是,船长。”
“嗯,”提瑞安点了点头,接着好像又想起件事,“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个舞娘停下来跟你说了些什么,看你那无措的样子……她跟你说什么了?”
艾登一时间有点尴尬:“她说我头型很性感……”
提瑞安默默看了看大副那锃光瓦亮的脑壳。
“……冷港的舞娘果然是热情奔放的——性格很热情,审美挺奔放。”
……
黑暗,孤寂,寒冷,静默。
一望无尽的荒芜旷野在黑暗中延伸着,旷野中没有草木,也没有动物,只能见到嶙峋的怪石和风化腐朽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怪废墟坍塌倾颓,在凄凉的气氛中永恒缄默着,又有时不时闪过天空的古怪幻光在黑暗中飘动,偶尔照亮旷野,偶尔在大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影子。
一个空洞的黑影在旷野中跋涉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出发时的名字,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发了,而那时候残留的粗浅印象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就应该到了终点,早就应该在某个安宁之地歇息了才对。
是什么耽误了自己这趟旅程?让自己只能在这旷野中不断地跋涉?
这个朦胧而空洞的黑影思索着,但很快这点断断续续的思索便被更大的空洞吞噬,让他只能依照本能继续向前走去。
可突然间,他脚步踉跄了一下。
自己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或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上了?
空洞的黑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看到自己朦朦胧胧的躯体上好像浮现出了一些色彩。
他抬起头,继续向前走去。
更多的色彩又浮现在他身上,更多凝实的细节亦出现在他原本如雾般虚幻起伏的体表。
这团人形黑雾身上出现了一身衣服,那是航海者的制服。
他渐渐有了面孔,那是一个黑发的中年男人。
他的脚步慢慢变得稳定、轻盈,脚下的嶙峋碎石也不知何时变得平坦了许多。
越来越多的记忆开始浮现在这个灵魂深处。
先是名字,接着是临终之刻,随后是阳光明媚的青年时期,稚嫩模糊的童年回忆,以及襁褓中那细碎温暖的浮光掠影。
他向着旷野的尽头跋涉,而在黑暗中,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阴影浮现出来,悄无声息地与他融合。
那似乎是一个个曾经从他身上撕裂、分离出去的个体,如今又逐一回到了它们正确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