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三章 晦暗星空之下
　　幽绿火焰如同流星，自那片凝固的星空穹顶直坠而下，划过一道明亮的轨迹之后轰然降落在遍布怪石的荒芜平原上。
　　而后火焰炸裂，于半空绽放，纷纷扬扬的火光中，邓肯与爱丽丝的身影从中走了出来，并终于踏在这片未知的世界上。
　　在火光消散之前，邓肯注意到了远处那些奇形怪状、扭曲骇人的身影——十几个幽邃恶魔聚在着陆点边缘，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呆滞。
　　他和那些恶魔面面相觑，现场气氛莫名的有些凝固。
　　直到后知后觉的爱丽丝终于咋咋呼呼出声，才打破了这份凝固的气氛：“船长！咱们被包围了！”
　　“……我看到了。”邓肯随口说道，同时已经做好了跟那些恶魔“打个交道”的准备——远处那十几个怪物与他在现实维度中所见过的、由湮灭教徒召唤出来的幽邃恶魔显然不同，它们的肢体明显更加扭曲，有的躯体上还可看到诡异的错位与裂缝，那漂浮在半空的颅骨恶魔更是头顶一个骇人的空洞，看上去就不好对付。
　　按邓肯的理解，幽邃恶魔这种扭曲的东西，那当然是越扭曲越不对劲就越强——眼前这拨恶魔都扭曲的快扭断了，那肯定是幽邃深海中的高手，多半跟现实世界中那些一见到他就逃跑的菜鸡不相同……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刚做好准备要跟当地土著“打”个招呼，就见到远处那群怪物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它们瞬间发出了一连串混乱吵杂的吼叫和嘶哑噪声，紧接着便轰然四散，眨眼间跑没了一半。
　　剩下一半倒不是没跑，而是一瘸一拐地实在跑不动——那个看起来就骇人的颅骨恶魔虽然会飞，但飞起来就跟个气缸漏了的老柴油机似的颤颤巍巍，飘两下就从脑袋上的大洞里“噗噗”冒出一股黑烟然后掉在地上，挣扎几下之后又飘起来，噗噗两下黑烟又掉在地上……
　　乐观估计，半分钟飞出去最多六米，大部分时间都在原地噗噗。
　　邓肯&爱丽丝：“……？”
　　俩人反应了一会，邓肯终于注意到了着陆点边缘地面上的那些狼藉痕迹——许多几乎已经看不出模样的残骸正散落在坑洼沟壑之中，一边往外冒着滚滚烟尘一边融入地表，大地上随处可见骇人的深坑和仿佛被某种碾压性力量“剐”掉一层般的凹痕，望之可怖。
　　起初，邓肯还以为这些痕迹只不过是幽邃深海中的“自然景观”，毕竟他一开始就听说这地方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土”，但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片激烈战斗之后的战场。
　　有什么东西提前一步来到了这里，并几乎杀死了荒原中心全部的幽邃恶魔，而远处那十几个恶魔只是一群侥幸的幸存者——
　　合着它们那扭曲的模样真是被人扭的。
　　而爱丽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看着四周，并注意到了附近一片坑洼地中散落的漆黑骸骨，顿时抓着邓肯的胳膊：“船长！这地方到处是恶魔的残骸啊！”
　　邓肯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正在晃晃悠悠使劲飞的颅骨恶魔以及几只正用单腿在地上蹦跶的告死鸟，若有所思：“……原来已经打过了……”
　　“这是谁干的啊？”爱丽丝则看起来颇为不安，这附近的景象让她有点紧张，“幽邃恶魔平常的内斗有这么激烈吗？”
　　邓肯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仔细查看着一块几乎被烧成焦炭的骸骨碎片，随后在那碎片上方张开了手掌。
　　一点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幽绿火星从那焦黑的骨头中飘散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他手心里。
　　微弱的火星中仍然承载着不久前这片战场上留下的“记忆”。
　　“是雪莉和阿狗，”片刻之后，邓肯抬起头来，看向广袤荒原的尽头，“他们曾先后来过这里……理论上，这里的痕迹是他们留下的。”
　　爱丽丝听着，表情呆滞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雪莉和阿狗有这么厉害吗？”
　　“看样子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某种巨大的……变化，”邓肯眉头微皱，表情凝重，“尤其是雪莉，她现在给我的感觉不太对劲。”
　　一边说着，他一边循着感知中的方位转动视线，看向雪莉和阿狗身上的“印记气息”传来的方向。
　　无边无际的混沌充斥着这片无垠的维度，凝滞的远古星空高高地覆盖在幽邃深海的穹顶上，晦暗的星光照耀着这片混沌空间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浮岛——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他能看到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阴影漂浮在晦暗星光中，那些都是凭空漂浮的陆地，包括他和爱丽丝此刻所站的这片“荒原”，看起来也只不过是诸多破碎浮岛的一部分。
　　整个“幽邃深海”，就是由这数不清的破碎浮岛组成，它们漂浮在一片被凝滞远古星空所覆盖的混沌时空中，整片空间都充斥着一种……凄凉而死亡的气氛。
　　邓肯收回了目光，看向身旁的人偶：“你现在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能看到或听到什么不太寻常的信息吗？”
　　爱丽丝仔细分辨了一下，摇摇头：“暂时没有。”
　　“嗯，”邓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抬手指向远处，“雪莉和阿狗的印记在这个方向，还在持续移动，我们追过去。”
　　“好！”爱丽丝立刻点了点头，一边跟上邓肯的脚步一边念念叨叨地嘀咕，“雪莉肯定吓坏了……她胆子其实很小的……阿狗胆子也不大……”
　　那两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终于向着远处离去了——他们似乎并没有找这边麻烦的意思。
　　歪歪斜斜漂浮在半空的颅骨恶魔微微颤抖着，眼窝中的红光忽明忽暗，它看着两个不速之客离去的方向，混沌寡智的头脑中第一次浮现出了“庆幸”这个概念。
　　一只只剩下一条腿和半截翅膀的告死鸟蹦着从不远处的碎石间跳了过去，两团几乎被砸扁的恐惧魔则慢吞吞地蠕动着穿过地上的裂缝，还有几只差不多四分五裂的幽邃猎犬正在挣扎着爬向远处。
　　真是美好的一天。
　　一道遍布骨刺的修长节肢如利剑般自天空刺下，将一只正在张口咆哮、酝酿吐息的怪异恶魔钉死在大地上，随后这节肢继续向前迈动，阔步前往旷野尽头。
　　十二道对称的节肢上，穿刺着无数大大小小、怪异可怖的恶魔生物，这些扭曲丑陋之物有些还在奋力挣扎嘶吼，但更多的已经不再活动，而是散发着滚滚烟尘，渐渐向着泥浆转化着。
　　节肢的主人对这些却已经不再在意——在跋涉了不知多久之后，她终于抵达了这片大地的尽头。
　　漂浮在混沌黑暗中的大地是一座孤岛，其尽头只有茫茫虚无，在这片旷野的边缘，岩石与泥土戛然而止，断裂的大地边缘逸散出一层稀薄的烟雾，像低沉流淌的云层一般环绕在孤岛四周。
　　雪莉在这大地的尽头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她用生有倒刺的节肢卡住岩石的缝隙，在浮岛边缘谨慎地探头向下看了一眼，随后便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没路了。
　　接下来做什么？
　　她思考着，仿佛一尊雕塑般静止在旷野尽头，一时间如同死去。
　　但那些在周围逡巡迟疑的恶魔们知道，这个强大而可怕的“外来者”还活着——在她那骸骨交织的胸腔中，两颗暗红色的心脏和一簇火苗还在缓缓跳动，不熄不灭。
　　过了不知多久，雪莉终于从思考中惊醒，她控制着自己的节肢向后退了两步，尝试着降低高度——她累了，她想坐下来休息几分钟。
　　在几次尝试之后，她才生疏而迟缓地坐了下来，并将身后如同骸骨巨翼般的骨质结构小心翼翼地收拢在背后。
　　她就这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那片凝滞的、来自远古的星空。
　　那片星空很冰冷，萦绕着一种死亡而凄凉的气氛，就像一具巨大、恢弘却又了无生机的尸体，用亿万只眼睛冷冰冰地俯瞰着万物。
　　真漂亮，但也真的有些令人害怕，她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掉进那片繁密的群星中，化身为它们的一部分，又觉得自己好像被它们压的喘不过气来，被压在这片破碎又荒凉的大地上。
　　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这样的景象和这样的感受？
　　雪莉认真而努力地思考着，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平常没有听船长的话，没有多看看书，那样她就有很多词汇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憋出一句——
　　“……真TM好看……”
　　然后，有脚步声突然出现在附近，打断了雪莉的感慨，也令周围那些躲藏在暗处的、蠢蠢欲动却又踟蹰畏惧的恶魔们终于退却了。
　　雪莉慢慢回过头，看到一个比所有幽邃猎犬都要高大的、浑身骸骨支离破碎地漂浮在黑烟中的幽邃猎犬正从阴影中走来。
　　它小心翼翼地靠近，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火光，它似乎在犹豫，看起来紧张而踟蹰，它在十几米外徘徊了好久，才慢慢向前靠近几步，把嘴里叼着的一团东西放在地上。
　　“……雪莉，我找到吃的了……”
　　这句话真耳熟。


第七百二十四章 重铸
　　如此耳熟的一句话让雪莉陷入了短暂的恍惚，她的回忆仿佛在一片褪色的海洋中起伏，从那些虚幻朦胧的泡沫中泛起了一些久远的温暖和色彩，而后过了许久，她才迟钝地回过神来，看着不远处那只体型异常巨大的幽邃猎犬。
　　它还在那里等着，带着迟疑与紧张，还有一点困惑。
　　仿佛有一层粘滞的泥浆覆盖着心智，阿狗感觉自己的头脑中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过往的记忆模模糊糊，此刻的思路也时断时续，它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觉得……自己心里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空洞的眼眶中微光闪烁，阿狗看着不远处那个拥有奇特骸骨节肢、模样有些熟悉的幽邃恶魔，觉得一阵阵恍惚。
　　它没见过她，但它认识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记忆中的小不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迟疑了不知多久，阿狗终于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它先是在周围嗅了嗅味道，随后才越过那些遍布倒刺的修长节肢，来到雪莉面前。
　　雪莉静静地注视着这高大的幽邃猎犬，过了几分钟，她才慢慢起身，伸手按在阿狗头顶：“你怎么也变得奇奇怪怪了？”
　　阿狗迟钝地歪了歪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觉脖子后面传来一股推力——雪莉突然伸出手抱住了阿狗的脖子，然后用力把它抱在怀中。
　　“……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她小声嘀咕着，迟来的恐惧让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你突然就掉下去了，我拉都拉不住……”
　　阿狗感觉自己的头脑愈发昏沉，迟钝的思维断断续续，几乎无法形成连贯的思路，但就在这时，它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噗通，噗通——那是熟悉的心跳声！
　　它紧贴在雪莉胸口，隔着那层狰狞交错的骸骨，两颗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仿佛骤然凿穿了头脑中的迟滞，它从一场浑浑噩噩的长梦中猛醒过来，在每一次心跳中迅速回忆起一切，它的眼眶中光辉渐渐明亮，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同时微微挣扎：“雪莉，我……当时……”
　　雪莉却没有松开胳膊，只是一边继续抱着阿狗的脖子一边小声说道：“我知道，阿狗……我都知道。”
　　阿狗眼眶中的火光瞬间闪烁了一下，它停止挣扎，语气迟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第一次知道幽邃恶魔没有心的时候。”雪莉轻声答道。
　　阿狗沉默下来，它保持着这个被抱住脖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才咕哝着开口：“对不起……”
　　“没关系，”雪莉几乎立刻说道，随后她稍稍松开了阿狗的脖子，很认真地看着这位陪伴了自己十二年，几乎算是将自己养育长大的幽邃猎犬，仿佛是为了强调般慢慢点头，“没关系——你们一直都陪着我。”
　　阿狗迟钝地点了点头，但在心中感觉到一丝宽慰的同时，它同时又突然觉得脑海中微微恍惚。
　　那种思维迟滞、记忆断续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一阵阵袭来。
　　“雪莉，我感觉自己脑子昏昏沉沉的……”它下意识开口。
　　“可能是因为这个，”雪莉瞬间反应过来，并紧接着低头看向了自己胸口——两颗心脏正在她的胸腔中跳动，不过很快她又皱起眉头，“……但我好像已经拿不出来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碰了碰胸口那些纵横交错的骨甲，似乎是想尝试着重新打开那坚固的“骨笼”。
　　“别动它们，”阿狗立刻开口阻止雪莉接下来的动作，“你会没命的！”
　　雪莉停了下来，一脸无措地看着阿狗：“那……那怎么搞？”
　　阿狗没有说话，目光却落在了雪莉的右手上——那条断裂的锁链垂坠在那里，锁链尽头依稀还可以看到有幽绿的火焰在燃烧。
　　雪莉也紧跟着反应过来，目光和阿狗落在一处，想到了一起。
　　“……把这个修好？”她犹豫着开口，“这样可以吗？”
　　“理论上我觉得行，毕竟一直以来我们都依靠共生来维持彼此的平衡，只不过……”阿狗嘀咕着，语气也不怎么肯定，“这事以前从未发生过，锁链断裂之后的共生者能生存这么久本身就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至于再修复锁链……那就更不可思议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搞。”
　　雪莉听着阿狗的讲述，脸上露出认真寻思的表情，随后她拿起那截断开的锁链，又在阿狗脖子附近找到了锁链的另一部分，将两个断口凑在一起摆弄了半分钟，抬起头：“……直接凑在一起好像不行。”
　　“废话，当然不行——就是普通的链子断了你要修起码还得找个铁匠呢！”阿狗顿时晃着脑袋，但紧接着又因为意识中的眩晕而趴了下来，“这东西可能需要一个严格的‘重塑’过程……重要的不是修复锁链，是修复我们之间的共生关系……”
　　雪莉认真听着，努力思考，同时又忍不住嘀咕起来：“说到底……这根锁链一开始到底是怎么突然就断开的？我只记得在那座洞窟的时候你突然就说不舒服，然后就沉到地里去了……”
　　“反正肯定是跟幽邃圣主有关系，也跟你之前在那片广场上突然‘看到’了许多‘真相’有关系，”阿狗一边对抗着头脑中的昏沉一边尽力分析着，“事情在锁链断开之前就有预兆，而最初的变化就发生在你‘看到’圣地岛的记忆之后……”
　　它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可能性，片刻后才继续开口：“……那些邪教徒在得知‘真相’之后瞬间便被污染扭曲，从人类还原成了‘粗坯’，而你因为受到船长的庇护，所以当时看起来没有受到污染的影像——但有没有可能，其实污染仍然生效了？”
　　雪莉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此刻的躯体。
　　阿狗则在旁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你从一开始就跟我这个幽邃恶魔共生，那早在你认识船长之前，所以‘污染’其实早已根植在你的本质中，而圣地岛的记忆激活了它，唤醒了你作为幽邃恶魔的一面，因为这本就是你体内的东西，所以等于是部分绕过了船长的庇护……
　　“人类和幽邃恶魔之间的锁链本质是两个生物的‘共生契约’，而这种契约是有严格成立条件的，换句话说，当你的本质发生改变的时候，就等于破坏了契约成立的条件……
　　“这就像商人之间订立的合同，当合同一方因为不可抗力而失去履约能力的时候，合同自然也就失效了……”
　　雪莉在旁边一愣一愣地听着，半晌才冒出一句：“那……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