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他们的造物主记起了这个旋律。
　　然后，失乡号再次开始缓缓加速——山羊头那跑了调的哼唱变成了航行路上最后的船歌，庞大的幽灵船则在灵火灼烧中进一步褪去实体，呈现出比之前更加彻底的虚幻质感。
　　火焰升腾，再升腾，直到烧尽这艘船，烧尽它所有的历史，所有存在过的根基，烧尽它在所有维度中曾经投下过的投影，烧尽它作为一个“存在体”，在这座小小的庇护所中曾占据过的所有数据单位——火焰中弥漫出了淡紫色的星光，而失乡号也终于在火焰中彻底蜕变为一道庞大的、几乎看不出任何轮廓与细节的幻影。
　　这道幻影没有重量，它在覆盖了整个世界的云雾中飘飘荡荡地上升，循着远方那道虚假阳光勾勒出的航路，渐渐加速驶向天空。
　　周铭握紧了手中的舵轮，第一次，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感受到了自己站在这里，感受到失乡号的存在，感受到……自己是这个残破的、晦暗的、逐渐冷却的世界的一部分。
　　他是这个世界无数的失乡者之一。
　　周铭仍然紧闭着眼睛，以尽可能避免过度的“观察”导致无垠海在瞬间崩塌，但他的“感受”——已经开始了这个世界最后的毁灭进程。
　　星光在庇护所的边缘逐渐升腾起来了，现在，这座庇护所的所有底层数据都向他敞开了大门，最后的灾难备份开始被导入逆奇点的数据库——伴随着这最终的“导入”进程，从外部屏障开始的“重置”工作也一并启动。
　　妮娜与雪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们来到了古董店的二楼，两人还把邓肯叔叔的身体也一并抱到了二楼的窗口旁——尽管那具躯体现在已经彻底停止运作，妮娜仍旧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和自己一起“看”着外面的情况。
　　两个女孩仰着头，看着东南方向的天空。
　　有一道耀眼的光辉正从那个方向升腾起来，以一道缓慢却又惊心动魄的轨迹，慢慢向着世界之创的方向移动。
　　那道耀眼的、混杂着幽绿与淡紫色的光芒甚至照亮了小半个天空，在如此漫长的夜幕尽头，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宛若黎明般的“白昼”。
　　“哇啊……”
　　雪莉使劲仰着头，脖子伸得老长，发出了夸张的惊呼，然后她又使劲拽了拽阿狗脖子上的锁链，大惊小怪地咋咋呼呼着：“阿狗阿狗你看那个！天边那个！船长真的飞起来了！他朝着世界之创的方向飞过去了！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我看见看我看见了，你别甩链子了，”阿狗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用爪子按住了锁链，“赶紧找个稳当点的地方靠着，最后的时刻要开始了，你不是天天都念叨着什么时候开始吗，就现在……”
　　“我……我有点紧张……”雪莉突然紧张起来，她拽着阿狗的锁链靠在了旁边的墙上，但很快又来到窗口旁，“会发生什么？会疼吗？还是唰——一下就过去了？会不会有一道强光？”
　　“我哪知道，我……”阿狗嘟囔着，但突然又停了下来。
　　弥漫着星光的火焰正在它的每一道骸骨缝隙间燃烧，以完全不受控制的状态，从它体内喷涌、升腾。
　　雪莉眨了眨眼，也跟着抬起自己的胳膊，看到自己身上也燃烧起了同样的火焰，而隔着火焰的光影，她看到一旁的妮娜也正逐渐被火焰包裹起来。
　　“邓肯叔叔正在通过我们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妮娜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带着温和的表情轻声说道，“别怕。”
　　“我……我不怕，但我应该怎么做？”雪莉一边用明显有点害怕的语气说着一边看向妮娜，“瞪大眼睛四处看是吧？”
　　“通过我们的眼睛观察世界只是个形象的说法，其实……”妮娜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但说到一半便注意到了好友那清澈而没什么文化的表情，于是剩下的解释便直接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好吧，你瞪大眼睛四处看就行，反正邓肯叔叔会安排好一切的……”
　　“哦……哦！”雪莉慌忙答应了一声，便真的瞪大了眼睛，极尽所能地看着远处。
　　而在妮娜眼角的余光中，在那覆盖整个世界的云雾尽头，一片从未有人在现实维度中见到过的壮丽绝景正缓缓升上天空，如帷幕般向着天空合拢——
　　星星，升上来了。
　　无垠海开始从外向内地、悄无声息地坍塌在星光中。
　　首先是位于边陲海域的、由四神教会建立的那些边境哨站、灯塔和机动港口，以及那些一直停留在永恒帷幕附近的巡逻舰队。
　　然后是稍微靠近文明世界的、那些探险家们曾经驻足过的、留下了无数故事的边陲群岛。
　　随后是位于边境海域的城邦……
　　露克蕾西娅站在璀璨星辰号最高处的甲板上，而这艘船正停靠在轻风港的码头——她用一只手拽着拉比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扶着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只有几十厘米高的小人偶妮露。
　　发条人偶露妮站在露克蕾西娅身后，一如既往。
　　她们一同静静地注视着那片繁星从世界的边境升起，又如一道通天彻地的壮丽帷幕般一点点向着这边碾压、靠拢。
　　繁星最先触及了远方海面上的一座平台——那曾是用于研究“发光几何体”的设施，现在它人去楼空，城邦无力回收它，只能让它成为孤悬海上的一道纪念。
　　没有任何崩解的过程，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闪光——那座平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繁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星光“背后”只有极致的虚无。
　　妮露用力抱住了露克蕾西娅的头，小小的身体抖动着：“女主人，我有点怕……”
　　“不怕，妮露，”露克蕾西娅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小人偶的后背，“你下一次睁开眼睛，我们就到新家了。”
　　“……嗯。”小人偶用力点了点头。
　　“女主人……”
　　露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露克蕾西娅回过头，看到了发条人偶略有些紧张的表情。
　　“你也害怕吗？”
　　“……有点。”
　　露克蕾西娅微笑起来：“那就闭上眼睛吧，过一会再睁开，就好像……眨了一下眼睛。”
　　露妮愣了一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在眼角的最后一丝余光中，她看到女主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星光中。
　　#@￥%￥#@￥……
　　//露克蕾西娅？？？==>^……%￥迁移至新数据*&*%￥保存完成。


第八百四十九章 深度1，归于寂静
　　来自露克蕾西娅的观测信号消失了，而相对应的，关于轻风港的所有数据资料皆在重置前的瞬间导入完成。
　　周铭平静地感知着这座庇护所中发生的变化——感知着边境的逐渐坍塌消融，感知着无垠海的一点点崩解，感知着一座座城邦在繁星中归于虚无，他听到了许多声音，以及无数困惑的，恐惧的，绝望的，或满怀希望的思想，数以万计的心智在同一瞬间对他讲话，而后又在同一瞬间陷入寂静，接着这个过程循环往复……
　　而他自己的心智则仿佛在这个过程中超脱了出来——逆奇点正在缓缓苏醒，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维持这个过程的稳定可控，直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有余力去关注自己身边的情况。
　　他仍然闭着眼睛，但他“看”到了爱丽丝，人偶小姐仍然坐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着这边，似乎对失乡号之外发生的一切都不关注。
　　他也“看”到了失乡号，他看到这艘船漂浮在云海上，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纯粹的幻影，船的大部分已经消失在那炽烈的燃烧中，仅存的核心就是他脚下的驾驶台，以及船尾甲板的部分结构——在这些结构之外，是如同星体喷发物一般的、拖曳着壮丽尾焰的“光雾”。
　　而山羊头的哼唱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那段惊人的古神脊椎漂浮在光雾的深处，还在进行着最后的燃烧。
　　周铭听到了脚步声。
　　那扇伫立在船尾甲板上的“失乡者之门”突然打开了，蕾·诺拉从门中走了出来，这位“寒霜女王”静静眺望着远方的云海，看着世界在星光中渐渐消失的过程，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身走向驾驶台的方向——她登上那弥漫着星光的楼梯，来到正在掌舵的周铭身旁。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周铭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失乡号的束缚已经消失，你的‘漂流屋’应该随时可以脱离这个地方。”
　　“是可以离开了，但这时候离开又能去哪呢——整个世界都在渐渐消失，离开之后大概也很快就会被那片星光吞噬掉。”
　　蕾·诺拉笑着说道，随后摇了摇头：“我想了想，还是留在这里吧，这里是观赏世界末日的最佳席位，这样的景象……错过了可再遇不到。”
　　周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继续紧握着手中的舵轮，与这艘船一同驶向黑暗中那道遥远的阳光。
　　阳光缓缓暗淡，随后又重新明亮，在肆意弥漫的光辉中，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道壮丽的日冕，以及日冕下那位古老的“神明”。
　　而在他的脑海中，时不时会传来远方的声音——那是在逐渐崩解消失的无垠海上，他留下的一个个“观测节点”们。
　　“……这里是寒霜，星光正逐渐从永冻海域的方向弥漫过来，”提瑞安对他说道，“远方的海面已经消失，云层中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断层……很壮观。我们已经在这里做好准备了。”
　　随后是阿加莎（影）的声音传来：“大教堂里聚集了很多幸存者，我和另一个‘阿加莎’在一起，我们在陪着这里的孩子们……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告诉孩子们，这是迎接‘黎明’的必要过程，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法厄仑也已经观察到西部海域上空出现的星光，它正在快速向我们靠近，城里现在有一些骚动，不过情况不算糟——反正也就这一会功夫了，”水手的声音听上去大大咧咧的，“我和劳伦斯船长在一起，我们正守在城墙上，还有白橡木号上的其他人，我们刚才商量好了，等星光过来的时候就一起闭上眼睛，等数三个数就睁开……”
　　“这里是普兰德，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能看到天际尽头的星星，”这是莫里斯的声音，“我和我的家人在一起，我们能看到您留在天空中的轨迹……那很壮观，令人印象深刻。”
　　周铭默默听着这些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同时借助那些留在无垠海的“信标”感知着庇护所中发生的种种变化，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感谢你们的坚守。”
　　精神连接中传来了每一个人的回应——而后，提瑞安和阿加莎的信号消失了。
　　紧接着是水手和劳伦斯等人的。
　　数小时后，无垠海半数以上的城邦已经消融在那不断升腾、闭合的繁星帷幕中，这座由远古诸王建立起来，已经在世界末日之后持续运行了一万年之久的庇护所，现在渐渐收缩到了只有三分之一的大小。
　　而且还在继续快速收缩着。
　　普兰德，最后的灯火照亮了城邦的夜幕，云雾深处传来了远方那些混沌盲目之物混乱的嘶吼，庞大的无形阴影在城市的屋顶和高塔之间蠕动滋长着，仿若最后的狂欢一般，向着远方那聚拢而至的星辉帷幕张牙舞爪。
　　凡娜和海蒂一同站在上城区庇护所的高墙上，在宛若环状巨幕的星光从四面八方升起时，海蒂忍不住发出了轻声感叹：“真漂亮……”
　　凡娜笑着转过头：“我就说过吧，船长搞出来的动静一向是很壮观的——你还不信。”
　　海蒂无奈地摊开手：“我的‘骑士小姐’，你可别忘了我一直都留在城邦里，可不像你一样在外面见了那么多世面。”
　　“……精神病人的思维世界还不够你见世面的？”
　　“……都世界末日了，能不能别谈工作了，”海蒂顿时扯了扯嘴角，“话说回来，真希望那个‘新世界’的精神医师不需要再用手枪去和精神病人的脑内妄想搏斗……”
　　两位多年好友开始在高墙上讨论新世界的事情，莫里斯则神色复杂地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过了好一会才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妻子嘀咕了一句：“你说……咱们的女儿跟凡娜平常走的是不是有点……”
　　“……不可能吧？”
　　“我以前也觉得不可能，但船长说过，这也行……”
　　数小时后，星光的帷幕终于弥漫到了普兰德附近的海面上。
　　雪莉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妮娜的手，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几乎已经覆盖了整个天空的繁星，在辉煌的星辉映照下，城市中始终不息的嘶吼和怪异呢喃都仿佛迅速远去了，整个世界正变得……格外安静。
　　阿狗的声音从她脚下的阴影中传出：“普兰德位于整个无垠海的中心……星光在城邦的海岸线外合拢，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只剩下这座城市了。”
　　“我以前还很不喜欢这座城市的，”雪莉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那些总是积水而且臭气熏天的小巷，还有总也暖和不起来的房子和轰隆隆的工厂，结果现在……还有点不舍得。”
　　妮娜则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拍了拍雪莉的手，随后弯下腰，整理着“邓肯叔叔”的衣领，把他又往窗口的方向推了推。
　　她知道邓肯叔叔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但她知道，邓肯叔叔还是和这具化身有着最后的、最微弱的联系，她这样做，或许能让正驶向末日的邓肯叔叔感到些许……抚慰。
　　“邓肯叔叔，城市边缘的灯光已经消失，我刚才看到十字街区最高的屋顶已经融化在星光里，看样子很快就要轮到这了。”
　　妮娜抬起头，看着云层背后那道正在缓缓掠过天空的壮丽火光——那团火焰的一部分现在已经进入世界之创的背面，只有壮丽的尾焰还释放着动人心魄的光辉，映在她眼中。
　　很快，她听到了心底传来的回应：“是的，我就要到了。”
　　“嗯……您那里黑吗？”
　　“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很黑，世界之创的背面是一片漆黑的，并不像在无垠海那一侧所看到的那样释放着苍白的光，但阳光亮起的时候就会很明亮——黑太阳就在前面，我已经看到它了。”
　　“嗯，那您一路小心，我和雪莉等着您。”
　　“好。”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了，妮娜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中那团壮丽的光焰渐渐被世界之创遮挡，而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又有一片街区悄无声息地在满天繁星中消融。
　　星光正在普兰德上空合拢，这个世界，现在还剩下最后几座建筑。
　　雪莉又把手抓了过来，这个平常看着大大咧咧的家伙，其实胆子意外的很小。
　　妮娜笑着抓住了雪莉的手，对着天空中弥漫的星辉慢慢眯起眼睛，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嘀咕起来——
　　“您向前走……不必担心，一路向前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