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艰难地在灌木中前进,顺着铁轨走了一段后,我发现铁轨贴着厂区的围墙绕了过去,并没有进入厂里——或者说,至少这一段没有进入,于是我们就离开铁轨,在废旧围墙上找了一个破洞钻了进去。
月光照在厂区的建筑废墟上,最高的楼房也差不多只有三层,外墙全被菟丝子包围了。
胖子喃喃道:“这看上去怎么像一个学校。”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校。”我说道:“以前这种厂区很大,里面有医院、学校、体育馆,几乎是一个小型的生活园区。”
“建设兵团呗。”胖子不屑:“这事难道胖爷还没你熟?”
月光下,我们看到最近的废墟楼房前是一大片空地,应该是个运动场,上面的草已经长到了腰间。这么茂密的草丛,里面肯定会有蛇,胖子就找了根棍子打草惊蛇。
走到楼房前,我们踏上水泥地,发现木质的门和窗框都腐烂了,里面确实是教室,竟然还挺干净的。
课桌都还在,我们三个走进去,胖子看到门边有条塑料的老式灯拉线,就伸手拉了一下,本来没报任何期望会有反应,结果灯竟然亮了,还是那种发黄光的白炽灯,胖子露出惊喜的表情:“竟然还有电。”
“可能这个厂区的级别很高。”我说道,“所以在电力局还开着户,电应该是通过地下电缆送过来的。”
“那这灯泡和电线的质量可真好。”胖子说着,去看墙壁上的电线,工业厂区里的重装基建确实非常扎实,电线差不多有手指头粗细。
我环顾这间教室,前后都是黑板,前面是老师讲课用的,后面则是用来出黑板报的。墙上还贴着很多纸,上面写着人名,有值班表、卫生评比表、奖状、通知等。
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吧,可能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我以前看到古人的生活痕迹,总会想:几千年前的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能料到未来有一天,我会和他们在某个地方发生交集吗?
我记得曾经在一个地下的逼仄空间里,看到过一张桌子,上面还放着几只碗和一壶酒,仿佛在桌子对面坐着一个当时的人,正在看着你。
很惊悚,也很神奇,会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敢打赌,对方也会起鸡皮疙瘩。
当所有的一切都腐烂殆尽,你仍能从这些细节里看出活人的温度来。
如今我看到几十年前人的生活痕迹,那种感觉和古人又不太一样。
躺在古代逼仄墓里的人,虽然他们的一生各有高低,但这个归宿已经说明,无论如何,他们都算是不虚此生的人。
而普通的人,草席一裹就埋了,荒山野岭就是归宿,哪会有什么墓。
但当年在这个教室里上课的孩子们,他们的人生如今仍在继续,这些孩子现在都在干什么呢?生活是否幸福呢?
而我的朋友们又在干什么呢?在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了所有人,感觉到我们在这个时空中同时存在着,同时顺着命运在往前走着。
在同一时间,有那么多人活着,有那么多情绪发生着,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喜悦、那么多爱和恨存在着。
这样的时空,根本不需要一个主角,存在本身就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走到黑板前面,讲台上的粉笔已经受潮,变成一堆一堆泥巴一样的东西。
胖子拉开抽屉,里面还放着几包未拆封的粉笔,尽管最外层也烂掉了,但掰开之后,中心部分竟然还能用。
胖子看着黑板问:“写点什么?”
“干吗,看到黑板就要写点啥吗?”
“我以前上学的时候,黑板就是老师的绝对领域,胖爷我只能看,要是敢随便写几个字,就是大罪。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在上面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其实和胖子有一样的想法,虽然我俩年纪不一样,但对黑板都有同样的敬畏。
现在终于到了亵渎的时候,虽然已经晚了。
胖子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真名——他很少写自己的真名——然后把粉笔递给我。
我也写上了我的名字。
接着我又把粉笔递给闷油瓶,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盘算。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他就是张起灵,他在成为张起灵之前,似乎也没有名字。
他会不会写下他的真名呢?还是说,会写那个早就不存在的古早的小名?
这是一个让我心脏狂跳的时刻。
……
……
……
……
最后,胖子在我们三个的名字后面,补上了“到此一游”四个字。
我不会说出来闷油瓶到底写了什么。
在福建山里一个废弃学校中某个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这个世界上,只有那块黑板上有那几个字,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或许……
这只是无数个假名中,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又或许……
这仍旧是那个耳熟能详,如雷贯耳的称呼。
无论是什么,都有其他两个名字和这个名字并列写在一起,告诉这个时空,我们一起存在过。
有过堂风穿过教室,我们三个像调皮的孩子一样,逃离了教学楼,就好像这里从未荒废一样。
第174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65)
出了教学楼,我们继续往里走,来到了厂房区。
这些房子都没有房顶,里面长着茂密的树,还有很多房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福建的阳光好,很多灌木都会开花。
月色很凉,这时候景色已经不那么分明了,用手机也拍不出什么好看的照片,也许等阳光好的时候,可以在这里出不少片。
我在厂房后面找到十几棵巨大的板栗树,树下掉满了板栗,我贪婪地蹲在地上搜罗着,胖子却觉得很荒唐,以往在这种地方,应该都有点什么事情等着我们:厂房里放着棺材啊、板栗树下面的落叶中一层一层铺着被压扁的尸体啊……如今走这么远,却只为了捡一些板栗。我觉得是因为他意识到这些板栗都得他去炒,所以开始心生怨恨。
野生板栗外面都是毛,并不是我们平时在店里看到的样子,我捡了一背包,又继续往里走。厂区后面贴着山,我们爬上山,搞了一些松子,还折了一些松枝。松树里有很多油脂,可以用来熏点肠之类的——胖子认为弄点下水可以让那些傻逼快点吃饱,这样菜就不用搞那么多了。
那晚我们一直到三点多才回到村里。
第二天,胖子很早就起来晒坚果,村里的大妈起得早,和胖子讲话的时候把我吵醒了。
我刷着牙,看到院子里摆着三个从大妈那里借来的扁簸箕,里面装着昨晚的战利品。如果在原始社会,这就是果糖、蛋白质和油脂了。我们折腾了一晚上,搜索的区域已经非常广了,结果就装了三个簸箕,差不多够我们三个人吃三到四天左右。
大自然物资丰饶,却也是吝啬的。在100公顷的地界上,三个人完全可以生存下来,但如果是三十个人,自然产出的物资就不够了,所以人类才需要农耕。
胖子让我帮忙把霉烂的挑出来,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他边上,把板栗一个个剥出来,再挑出已经霉烂的山核桃。但南方的松子太小了,我扒拉了半天,发现确实没法给人吃,打算拿去喂鸡。
等挑得差不多后,胖子拜托大妈在天黑时帮我们收起来,就跟我一起去了店里。最近生意廖廖,天气凉起来后,旅游的人就少了,估计大家都开始总结和冲刺完成各种KPI,无暇顾及其他。
下午我来到田里,打算搞点浆果,野山楂已经熟透了,我全都摘了回去,准备晚上就开始熬果酱。
稻子长得很好,一眼望去犹如各种纪录片和图片里的景象一样。我去看了看蚂蚁窝,规模已经比之前大了一倍,我又穿上带纱的斗笠看了看蜜蜂,按照蜜蜂老板给我们的Tips,再过一个月,就要考虑收蜜了。
闷油瓶直到下午才姗姗来迟,我等胖子也来了之后,才告诉他们,我打算在哪个地方搭观景台。
之前插秧的时候,因为经验不足,有好几块地方被我们搞秃了,后来我要么在那里补上其他品种的稻子,要么就算了。现在看来,补种也不是很成功,长得很慢,大概率是收不起来了,于是我就打算在那些斑秃的地方做文章。
最后,胖子从中选了一块风水宝地。首先,这里秃了很大一块,正好可以用观景台覆盖起来,让整个稻田看上去更整齐。
其次,坐在那里看后面的山,视角极佳,景色特别漂亮。胖子形容道:“现在的山已经很漂亮了,如果今年下雪的话,会更漂亮。”
我心说还是不要下雪了吧,这里的人不习惯。
四周的稻苗长得很高,我们的繁竹索引已经被淹没,完全看不到了,在这里做观景台的话,那四个方向的景色就都齐备了。
“明天王盟就到了。”胖子在田头抽着烟:“陆陆续续会有人来,请帖都发出去了,来的人就得帮忙。”
“你咋不先问问我,就发请帖呢?”我说道。
“害,你就那点人,等你想明白,胖爷已经累死了,我把能干活的都叫来了。你找人来聚会得早点,人家得先安排工作才能出来,难道都和我们一样,天天没事找事干,闲得拉屎都得写首诗。”
我点点头,也对,我这辈子还没有邀请过别人来参加这种无所事事的聚会、单纯为了消磨时间而吃饭,以及毫无意义的远行。
一次都没有,是我唐突了,我没有经验。
“怎么分配房间,他们都睡哪儿?”胖子就问我:“今晚你得好好想想,屋里所有的空间,连客厅都得睡人了。”
“嗯。”确实,这个我也没有想到。
“还有他们上厕所的顺序,如果大家都在同一时间排便怎么办?厕所进不去,一起去屙野屎吗?瞎子肯定会霸占厕所的。”
这个我也没有想到,这些人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还需要上厕所吗?不应该都是餐风饮露、光合作用吗?
“连被子也没有,要么就让他们全都睡帐篷,就当下地了。要不这样,就骗他们说稻田下面有个斗,让他们睡田埂上。”胖子继续胡说八道。
“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他们可能吃顿饭就走了。”
“那还得去买睡袋和被褥,他们会自己带刷牙的东西吗?”
“这件事在你眼中为何困难重重,我想象的是他们在这里收收稻子,吃顿好吃的,大家坐下来一起聊聊事情这样美好的画面。”
“你的美好是建立在胖爷我这个大内总管的痛苦上的,事儿不用人干啊,大少爷?”
“行行行,按你说的,让他们一个一个来,我们可以逐步修正招待方案,并且来的人多了,脑子也多了,他们也能帮忙想办法。”
胖子点点头,表示我领悟得非常好。
当天晚上,我在书房给王盟准备了一个地铺,我粗略算过,这里至少得睡三个人,至于室友都是谁,我打算让他自己搞定。
是的,书房的寝室长就是王盟了。
看第二个来的是谁吧,先把书房住满再说。
晚上,胖子开始熬制山楂酱,香味几乎飘得整个后山都是,感觉都要引来野生动物了。这玩意儿要熬到天亮,胖子就拿了面包,让我沾了酱尝一口,然后他就去睡觉了,换我来守锅。
热的山楂酱特别甜,吃得我很上头。
闷油瓶今天没怎么说话,也没见着人,是不是他也在思索,要叫点人来。
锅边很暖和,我弄了把躺椅坐在那里,看着山楂酱一直熬一直熬,到了胖子规定的时间,我把火灭了,开始冷却和收纳这些果酱。
搞完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睡不着,干脆开车带着躺椅、饼还有如隔三秋去了田里,我在田埂上生起篝火,躺在那里看着天空。
银河璀璨,这么久以来,我终于又迎来了一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做的时刻,听着篝火的声音,听着田里的虫鸣,完全放空地看着天上。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但我知道自己已经融化在了四周的一切里。
第175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66)
王盟是第二天下午到的,自己带了铺盖,在书房里折腾了好久才整理好。
傍晚的时候,外面的夕阳很好,但感觉又要下雨,风吹得店外的灯咯吱咯吱直响。灯是吊在雨棚上的,好在雨棚是新换的,否则应该早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