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纵向的画面,从底至顶,像一团火,有一种上扬的趋势。最底下的是一只如鹤站立的朱雀,矫首仰视,凤尾如伞。在它的上方,盘卷升腾起两条青龙,龙尾交叉成圆,龙首相背,龙目圆睁,龙须飞扬。在它们盘卷形成的圆中,上圆里站着另一只振翅舞蹈的朱雀,口中衔丹;下圆则有一尾大鱼。
在两只龙首之上,二轮正圆,是一日一月——日中有三脚金乌,月中有蟾蜍和奔兔。而在最上方,飞驰于九天之上,则是一只咆哮的白虎。
在所有的这些图案之下,还填满了流畅的云纹水纹,波卷云舒,营造出抟扶摇而上天的奇幻氛围。
刘基说:“这是四象神兽啊,青龙,朱雀,白虎,玄鱼。”
“这当卢呢,本来也就是装饰,不说车马仪仗,有些将军也会用,我见过不少。可是像它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基沉吟片刻。“因为四神?我们最常见到完整使用四神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比如在墓画上、棺椁上。这当中寓意很多,比如《庄子》里写过鲲化为鸟;传说中鳐自沉于羽渊,也化为青龙……总而言之,鱼主阴,被认为是一种生命之源,鱼化而为鸟龙,意味着生命更迭流转。”
不远处传来王祐浅浅的笑声。“那白虎呢?”
“这虎在日月之上,就不能认为是主西方的意思,而需要考虑其在墓葬中的特殊含义。古语有云:驾飞龙,乘浮云,白虎引,直上天,赐长命,保子孙。白虎是引人成仙的最后一位向导,白虎之上,便是仙境。”
“你说得没错,四神只是外皮,这幅画真正的意义,是重生。”王祐说,“这儿一共二十匹马,可是,我们一共找到了八十枚当卢。八十枚,全部是特制纹样,有的是四神、仙境、归化轮回,有的风格完全不同,也看不懂是什么图形。其他的车舆、马饰,都是生前实用之物,唯有它们,是专门打造的东西。你不觉得,这好像是留的什么信息吗?”
刘基哑然,“怎么突然这么玄乎。”
“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看东西就会这样,怎么说——阴阳眼?反正当太史慈盯着这些当卢的时候,有一刹那,我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坑道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是王祐一手摸着墙,慢慢行走过来,“你把那辆车搬开,他给我们提了一个新的活儿。”
刘基听他前面的话,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车子差不多被拆成了空架,他轻轻推开,车轱辘声音阵阵回响,掩不住王祐的话:“他让我们从这儿往西挖。我说,车坑就一条直道,没东西了,可是他坚持。”
“什么意思,子义兄指点你盗墓?”
“我哪里明白。探了半天,只有这儿有一点熟土的痕迹,土层湿度看着也还行,但先说明,要是进去之后塌下来,那各安天命,谁也别找谁。”
过了寅时,他们才各回房间。刘基反反复复想起王祐的话。
从来没有过的昼夜颠倒,盗墓,重生……一切都在搅碎刘基眼前的现实。
莫名其妙地,一段碎片撞进刘基脑海:老郭当时拿了两枚尺牍,一枚是王祐的信,另一枚残片上面,写了几句关于筑墓的赋文。太史慈会不会看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记录,比如,废帝自己留下的一些线索?
要不然,难道真有什么通灵之说吗?
他草草吃了点米粉、酱鸭,横竖睡不着,便换上短裤,推门出了屋。内城三口井,他去了石庙附近的一口,经过石庙,才发现那上面的猫头鹰像已经被拖下来了,在地上摔得稀碎,还没来得及清理。
刘基想,刘肖既然已经知道了龚瑛的骗局,为什么还是要留在这里刺杀太史慈,是为了守护他的鸮神吗?还是为了给堡里的人报仇?
他要是没这么犟,说不定已经逃出去了。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是这么直来直去、爱憎分明的人,也不可能突然间决定要帮助刘基。
他一边想,一边脱掉上衣,提起井边一桶水,从头上慢慢浇下来。也许是为了减少他们的劳动,这井边每天都会有人事先打好几桶水放着,井口则用盖子捂住。水经过一夜,凉爽如冰,冲掉一身臭汗,他又仔细洗过脸,刷了刷双手双腿,看见身上几块伤处淤青未消,眉角和手臂上都新结了痂,倒真有了一点兵士的意思。
可他既不会技击,也不能统兵,唯一所能,只有冷静的思考。
所以不论是在盗墓,还是在和王祐虚与委蛇,他都在想:还有什么转机?
想到上缭壁的惨状,他不自觉地看向内城城门。太阳才初现端倪,昏暗中,他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在城墙下移动,还在向他跑来。眼睛尚未看清,心头却一念澄明,他四处确认看不见王祐,然后忽然惊觉,忙把短褐套在湿淋淋的身上。
他悄声说:“严黎,你怎么跑进来了?”
严黎没立刻回话,而是把他一拉,一路跑到石庙背后。
刚蹲下,刘基先问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刘肖怎么样?”
“他们确实把他送进了军营,我拼了命进去看过一眼,还有气。”严黎说,“放心吧,山越信仰飞鸟,他们有句话,叫笨蛋是不会死的。”
刘基知道这是在安慰他,便回一句:“当然,全天下都知道的。”
严黎说得轻松,可她满身脏污,一边脸分明肿了,嘴角也挂着伤,显然是为了进军营而付出的代价。刘基握紧了拳头,又问:“现在壁里怎么样?”
她摇摇头,“太史慈占领了兵库粮仓,发了些金银,没让士兵抢掠。但一半士兵忙着把尸体丢出城外,一半忙着把还活着的人全迁出去。那些人吵着不走,要下葬亲人,要带东西,纷争不断,又死了好些人。再过十二时辰,这里一定会变成空城。”
刘基心想,太史慈为了偷偷开掘大墓,不惜把几千户人全赶走,这是铁了心要做。
严黎深呼吸两口,又说:“时间很紧,你帮我去找一个东西。”
“什么?”
“刘肖和那将军搏斗的时候,可能掉了个东西,如果运气好,就还在这内城。是一枚骨头做的鸟哨。”
刘基一愣,“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找它?”
严黎反问他:“公子,你当时为什么要冒险救走王祐?”
“为了阻止盗墓。”刘基不假思索地说,“阻止像现在这样的事情。”
不管是执着也好,天真也罢,他那天在刘充国墓里想明白的目标不会轻易改变——哪怕阻止不了盗墓,也不能让它演变成更大的战争。
“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一样的。”严黎目光灼灼。
“好。”
刘基不再问,他装出闲庭信步的样子,向当日打斗的方向踱去。
刘基最早看到的是那枚熊型玉石嵌饰。在它旁边细细找了一遍,才发现了那更小的一只骨哨。鸟哨是有特定吹法的,山越巫师有的能用它来号召群鸟,甚至形成“百鸟朝凤”式的奇观,让越民拜服,可没想到刘肖看似粗莽,也懂得这类技巧。
他把骨哨交给严黎,严黎则告诉他,内城有一处墙根下留有暗洞,掩饰成排水陶管的样子,那是刘肖以前说的。匆匆交代完毕,严黎便要离开,走之前,她把刘基之前的一跪还给他,同时郑重地说:愿大刘保佑你。
当天晚上,王祐带着刘基继续往太史慈指示的方向一路挖过去,不是平着挖,而是斜着往下探。王祐进入了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用各种工具和方法来勘探土壤,不允许刘基说一句话。午夜时,他们挖出了两枚漆壶。
看见漆壶,刘基心头一震,因为上面赫然嵌着那熊型玉石。他想,它怎么又出现了?最早从王祐手上随便挑了这个,王祐就说,这东西还有巧妙。他看见王祐也盯着漆壶定了神,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用一只耳朵贴地去听。完了又在三方面墙上,一一听过,然后砸吧着嘴,指了一个方向。
刘基没动手,也学着他的样子细细去听,忽然发现了端倪:原来只有他指的那个方向,才传来非常微小的声音,是咕噜噜的水声。
刘基忽然明白了,那熊正是一个竖起耳朵的姿势,它既是装饰,可放在壶耳位置,又是一种暗示:让人仔细去听。
“这就是我说的巧妙之处。”王祐咧着嘴,用一种面具般僵硬的表情,喃喃道,“可他为什么要留这样的提示?实在是让人脊背发凉……”
在地下挖洞,本就呼吸艰难,这下更是觉得满目幽深。刘基忍住深呼吸的欲望,收摄心神,问王祐:“这水声可能是黄泉水,往这边挖,岂不是更危险?”
王祐摇摇头:“豫章低湿多雨,小墓只能靠封堵,大墓却必须做好排水。这里头应该埋了有陶管,能将水排到地下更深处。如果那太史慈说的没错,那他要的地方不会离陶管太远。”
他们朝着王祐指示的方向挖过去,没过多久,便显然感受到土质发生了变化。再后来,便不仅有土,还分明混了木炭和青膏。
王祐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他抡起锤子去砸,闷声在地底震耳欲聋。随着声音陡变,他们终于破开一堵墙壁,里面现出另一个陪葬器物坑。
刘基差点摔倒在地。
他以为有一支军队蹲伏在地底。
在他们眼前,一排排人型架子延伸到烛光之外,上面挂满了漆兵、漆甲。
<图片TXT无法显示">错金银四神铜当卢,花纹细节和文中描述不同,位置有所变化,但朱雀、青龙、白虎,都是一样的。文中所写是出土的另一枚,未能拍摄。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12
车马坑位于刘贺墓西边,有五辆真车,二十匹真马,共出土八十枚举世无双的精美当卢,这都是真的。出土时,车是拆成部件分在不同漆箱内的,大家以后可以脑补刘基吭哧吭哧拆车的画面。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阴篇上)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王子阳的方向错了,漆兵漆甲一定还是幌子!” 龚遂满头汗珠如豆,着急地在堂上打转。 “我以为你决心帮陛下了,才说与你听,你怎么反而急了?” 上官皇太后有点恼火。刘贺为了不让外面任何人找到龚遂,竟把他禁闭到了长乐宫中,因为自安乐担任长乐卫尉以来,他们把宫里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而这龚遂也没闲着,一天三次地来拜见,变着法子,引导上官给他说外面的情况。其实上官久居深宫刀光剑影当中,是很难被撬开嘴巴的,可刘贺只在梦里跟她说过不要看龚遂的眼泪,现实里却没有提醒,这就让她对这位老人家涕泗横流的本领有点招架不住。 龚遂还絮絮给她说了不少和刘贺相处的往事。虽然听着荒诞不经,但上官自幼以来,身边只有霍光和上官桀两人的眼线,从来没有一个像龚遂这样的臣子陪伴左右。她有时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把安乐找来,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又告诉了他。 可刚说完,就见龚遂脸色大变。 龚遂说:“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又准备兵甲、射猎,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大将军心有防备,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老臣推测,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带兵前往。” “你的意思是,陛下如果动手,就会失败?” “不,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龚遂说得理所当然,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臣想,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现出造反之状!”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思考片刻,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这样不就有机会……” “不对。”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不对!哪怕是师出有名,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要是逼急了,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那些漆兵漆器,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 偌大的宫殿里,忽然显得静默无声。 “…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王子阳的方向错了,漆兵漆甲一定还是幌子!”
龚遂满头汗珠如豆,着急地在堂上打转。
“我以为你决心帮陛下了,才说与你听,你怎么反而急了?”
上官皇太后有点恼火。刘贺为了不让外面任何人找到龚遂,竟把他禁闭到了长乐宫中,因为自安乐担任长乐卫尉以来,他们把宫里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而这龚遂也没闲着,一天三次地来拜见,变着法子,引导上官给他说外面的情况。其实上官久居深宫刀光剑影当中,是很难被撬开嘴巴的,可刘贺只在梦里跟她说过不要看龚遂的眼泪,现实里却没有提醒,这就让她对这位老人家涕泗横流的本领有点招架不住。
龚遂还絮絮给她说了不少和刘贺相处的往事。虽然听着荒诞不经,但上官自幼以来,身边只有霍光和上官桀两人的眼线,从来没有一个像龚遂这样的臣子陪伴左右。她有时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把安乐找来,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又告诉了他。
可刚说完,就见龚遂脸色大变。
龚遂说:“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又准备兵甲、射猎,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大将军心有防备,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老臣推测,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带兵前往。”
“你的意思是,陛下如果动手,就会失败?”
“不,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龚遂说得理所当然,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臣想,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现出造反之状!”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思考片刻,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这样不就有机会……”
“不对。”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不对!哪怕是师出有名,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要是逼急了,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那些漆兵漆器,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
偌大的宫殿里,忽然显得静默无声。
“陛下给自己造了一座祭坛。”
大将军霍光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看见自己如此阵势恢弘的葬器。
他一生惟以谨慎至上,虽然有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虽然周亚夫的冤屈已经被后人平反,但他依然没有打算用兵甲来陪葬。
况且,兵甲这东西,还是真实的比较管用。
霍光的目光从整齐排开的漆兵漆甲阵列上移开,静静看了看身后的车骑将军张安世——这人是著名酷吏张汤的次子,哥哥坐事受刑当了太监,背景不好,全凭霍光破格提拔才成了朝中第二人,还同时掌管着宫城之内最晓勇的羽林禁军。张安世自然知恩,对霍光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今日带了兵到桂宫来。哪怕是被皇上问起,也坚持说是为了确保圣驾安全,没有轻易撤兵。
张安世也回他一眼。那目光的意思,不言自明:但听大将军之令行事。
霍光心下安定,再回去看那些漆兵漆甲——它们精美华贵,沁着冷光,看着不像是假的。但更让他忌惮的,是在每一具兵甲旁边,都站了一位昌邑侍臣,虽然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但那瞠目肃立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支军队。
霍光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地,说:“臣昧死谢过圣上,圣上隆恩,无以回报,必当肝脑涂地,以效社稷。”
刘贺浅浅地笑,亲手扶大将军起身,又说了一些体恤的话。
今日到这桂宫来的时候,霍光先到,天子车驾隆隆驶至,刘贺一见他,便召他上车同乘。霍光心怀戒备,辞让两次,才不得已上了车。驾车人他认得,是那从昌邑国跟来的太仆,初时还正常,后来车子越来越快,简直有如平地起飞。霍光强忍着惊疑,忍不住去看后方的士兵有没有跟上,就听见刘贺问:“大将军为何频频回首?这大好风光,可都在面前!”然后又大笑不已。
桂宫是武帝时新修的宫廷苑落,亭台楼榭、曲水假山,要不是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倒确实是长安城内最好的一片风光。可霍光无心观瞻,在飞驰颠簸的车上草草看过去,却忽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
“陛下,危险!野兽跑出来了!”霍光看见那假山背后,分明闪过去一个黄澄澄的大屁股。他旋即想起来,这桂宫园林的思路,便像是上林苑在城里的一片飞地,不仅有山水景观,更饲养着各种动物,以至猛兽。平常当然都是关在笼子里的,便于游娱观赏,但方才一眼所见,却是一只脱逃的生物。
可霍光何其警觉,话刚出口,就已经发现皇帝的不对劲。
“是朕命人放出来的,到底放了多少只,连朕也不清楚。” 刘贺笑着说,“至于为什么?就请大将军先看完赏赐,朕自会揭晓!”
然后他们便登到一座亭上,底下是用于王公贵族饮宴的开阔地,其中便摆满了皇帝所谓的“赏赐”,还有这宫廷里最不受大将军控制的一群人。
那些人开始当着霍光的面穿戴上那些漆兵漆甲。
刘贺双手还扶着霍光,两个人第一次这么如此近距离地对峙着,瞳孔里都能倒映出彼此。在刘贺眼中,霍光看见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衰老,脸上尤其是额上满是深沟,脊背稍稍弯曲,站直了也没有刘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