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架空”已久的少府乐成,这次没被拦着,也在会上。难得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一听到这句话,他倒宁愿自己没来过。
他瞬间听出了三层意思:
第一,大将军谈的不是“皇上”,而是“昌邑王”,相当于不承认他的继位;
第二,“昏乱”,已经给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定了性;
第三,“危社稷”,都已经危害社稷了,那还能如何?不就得依律处理吗?
所以这次,分明是个拉着所有人一起“谋逆”的会议。
满堂俱是老江湖,所以不止少府乐成,其他群臣尽皆噤若寒蝉。
这时候,又是熟悉的一巴掌,差点把乐成拍碎了打到殿中央去。
打他的人依然是大司农田延年。可不同的是,这次田延年没有大笑,而且满脸冰霜,目光如电,看得乐成直哆嗦。
田延年按剑离席,虎行殿上,缓缓说:“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他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只记得最后一句:“谁最晚答应的,臣这就把他砍了”。
于是所有人都轰然下跪,叩头,口中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身影特别扎眼,摇摇晃晃地,像纸一样薄,偏偏还没跪下去。
大司农握紧剑柄,大喊:“乐成!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不,没,没意思……”乐成满头冒汗,也“碰”一声跪下,可嘴里依然喃喃道,“昌邑王虽不适合当皇帝,可、可是……不至于死吧?”
在过去十日里,那位“昌邑王”常常待在少府,和乐成东拉西扯、没个正形。乐成先是又惊又惧,夹杂怨怒,可到了后来,他发现这皇帝是真懂器物啊,聊起好东西时,眼里的光,如同暗室起火,掩也掩不住。他甚至也僭越地想过:要是这个人不当皇帝,会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可要不是皇帝,又怎么能接触这么多美好的物件呢?
他的志趣、他的身份、他的命运,似乎密不可分地挟卷在一起,无可分割,无可逃离,一路推着他来到这条绝路上。
大司农当然不能回答他,只能目露寒光,不置可否。废黜这件事,哪有可以留手的余地?乐成的想法也不重要。既然群臣的意见都已经统一,大司农便同样向大将军叩首,请他发号施令。
就在这时候,竟有人走进殿内。
除了会上召集的所有官员,大将军只特别召了一个人,虽在殿外,但可以不受拦截,那就是王吉。但王吉进来时,身边还带了一个人,那就是久久未曾露面的龚遂。
但无论是谁,都绝不能在这种时刻节外生枝。霍光脸色一沉,田延年差点便要直接拔剑将二人格杀。可龚遂一句话,却让二人浑身一激灵,顿时没了杀意。
龚遂说:“皇太后愿请大将军及群臣,至长乐宫。”
霍光的整个罢黜计划,最重要的命门,也是最薄弱的一环,都是上官皇太后。名义上,皇上是由皇太后选立的,所以她的立场非常重要。可是长乐卫尉仍然是安乐,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就是需要动用到张安世的武力,在宫中溅血,才进得去长乐宫。而且进去以后,还不知道从前言听计从的上官氏遗孤,能不能完全听从霍光的安排。
他没想到,这个最大的难题,竟然被一个龚遂不着痕迹地给解决了。
上京以前,王吉以超乎常人的预判,曾经给龚遂指出有三条路:
“第一,如果留在昌邑国,王位未定,而且王国命运全系于长安,等同于把前程性命拱手让人,此为智者所不为也。”
“第二,如果一心侍奉我王,前面提到的问题,我自问回答不了。”
“第三,就是我们两人携手,既要斡旋在这件事里,又能保住性命,还要在将来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这样的一条路。”
一直以来,王吉都朝着第三条路而努力,所以劝谏、谋划、亲近大将军,只为在必将到来的倾覆下能保全自身。
可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龚遂脑海中浮现出了第四条路:
平安废黜。
也就是说,龚遂甚至比王吉还要更贪心一些:他不仅要保住二人自己,还包括刘贺。
那是一条从未有任何人走过的路。
高祖吕后时期,前少帝被吕后所废,当日幽杀于宫中;后少帝被周勃等重臣所废,当夜消失于传舍。
再往前看,商朝伊尹将他的君主太甲放逐于桐宫,自摄朝政。根据《尚书》记载,三年之后太甲悔悟,伊尹迎太甲回都,重新还政于王。这已经成为儒生们世代传颂的君臣美谈,故事真实性尤可另谈,可细说起来,那只能算暂代,并不是真正的废黜。
废黜和死,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比最亲的爱人还抵死缠绵。可龚遂这位老儒生,偏偏就想走出一条新路,把这两者拆开来。
有可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全大汉上下也许只有一个。
只要她不再愿意当一个傀儡。
上官不仅帮他们把长乐卫尉调开了,而且还没怎么听他们上下官员准备好的长达三轮、八步、九级、十八批次的请奏,便已经答应支持废黜之议。
可是上官也第一次给霍光提出了条件。
要求其实很简单,就是既然要以皇太后的名义来做这件事,那对刘贺的处置,就要让上官来决定。
她要保住刘贺的性命,还要让他回到昌邑国的故居。
霍光从来没有被这个十五岁的外孙女顶撞过一句,这次对方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坚决要亲下诏书,绝不让霍光和其他人代劳。
“你还小,太小看这一切了。”霍光最后只能冷冷地说,“他被废以后,别说你我,下一任皇上该如何看待?他会让这个人好好活下去?朝野上下这么多野心勃勃的人,又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与其埋下祸根,还不如早下决断。”
上官却第一次直直盯着霍光的眼睛,缓缓说:“所以,大将军最好想办法保护好他。不然,我哪怕舍弃一切,也会把今天的事公之于众,把火烧到你的身上,让你背上一个弑君背主的名声。”
霍光这时候才明白龚遂是怎么说服上官的,这两人看似背叛了刘贺,可到最后,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可这只会让整件事的纰漏变得更加巨大:一位天子、皇帝,进宫即位仅仅二十七天,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涌动,完了平平安安地出了宫去,这件事上古时期没发生过,商周秦汉更是闻所未闻。这样一来,他霍光虽不会成为一名大逆之臣,却成了一个举棋不定的人,一个首鼠两端的弄权者,一个笑话。
从来不显露过多情绪的霍光,终于恨得满脸发白,咬牙切齿,他说:“这件事,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
“会有的,而且不少。”答话的人是龚遂。如今,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在推进,可他的表情却非常悲凉。
刘贺车驾离开长乐宫后,没有直接回未央宫,也没有去别的地方。
他在两宫之间,停了下来。
冷静下来想一想,前后串联,他仿佛已经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在一步踏进那样的现实之前,他稍稍留驻在原地不动。
他其实仍有一个后手,迄今为止,也没有使用过。
那是一道仍未发出去的诏令——昭告天下,变更符节上的黄旄为赤旄。符节是一根竹杖,竹杖上挂有三层牦牛尾毛。早在武帝时,符节本就是赤色,但在戾太子叛乱时,为了让太子不能调兵,武帝突然下旨变更颜色为黄色,使太子符节失效。如今刘贺再次改变符节颜色,功用相同,也是为了在短时间内阻止大将军调用大军。
大将军身在禁中,这手段阻挡不了他多久,只能有一击之机。
这一击,务求简单、迅捷,这也是刘贺带着那么多人的原因,也是那么多人热切地、冒着火似地跟着刘贺的原因。那些只想安安稳稳的人、理智一点的人,在二十多天时间的降温下,慢慢都已经自寻出路去了,剩下的,都想成为英雄、砥柱。他们总等着皇上击鼓的一瞬间,一拥而上,二话不说,直接把大将军拿下,最好当场击杀,身首分离,再无动弹的可能。
刘贺的车驾前方,现在就有一驾金车、一驾鼓车。这两车本是战场之用,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现在用在仪仗车队里,号令一条恢弘而无用的长龙,也是一样的道理。到关键时刻,刘贺下令,击鼓三声,侍臣们便知道意思。
可是在击鼓和鸣金之间,他忽然犹豫了。
犹豫,对于刘贺来说,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就像是人生和脑海中一片从未发现的新的疆域。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无疑是因为龚遂再一次背叛了自己,且上官居然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而这两人的目的,竟都是想保住他的命。
他久久浸淫于生死之间,又耽于天文术数,以为自己早已经参透了命理,或者至少对自己这须臾一般的此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净,觉得这终究只是一段薪柴,必须用于引燃那万古长明的来生。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这两个人也许是最有可能、最接近于理解他的两个了,可他们依然是锲而不舍地要抱住这段薪柴不放。
这使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
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极尽狂悖,试图斩断与他人的所有纠葛,完全朝着既定目标率性而活,可到最后,那些丝线还是不知不觉地缠卷上来,让他变得不由自主。
如果击鼓,他还有可能朝那个目标作出最后一搏。
如果鸣金,那人生中的第一次,他将彻底失去对前程的把握,过去所有所思所想都成泡影,他会像身边看见的大部分人一样,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如同盲人过日,挣扎求存。
后来,两宫之间,传出悠扬的青铜甬钟的回响。
根据金车声音指示,车驾隆隆而行,终于驶进了未央宫,没有在承明殿停留,而是直接转向温室殿。
刘贺果然看见了大将军霍光,他就垂手站在禁宫内等候。
然后身后大门突然震响,宛如山崩海合、天地封闭。
刘贺不需要回头——也许他下意识回头看了,只是后来再也记不清楚细节——总之,禁宫沉厚的朱门已经在宦官们拼力之下,紧紧关闭,将所有昌邑旧臣封锁在外。只是他们用力太猛了,几乎将门框都砸碎,把门上的漆震落在地,连那推门的宦官都吓得尿了裤裆。
霍光说:“皇太后诏令,昌邑群臣不得入内。”
刘贺记得,他还问了霍光一句:“如果朕现在自裁,大将军是否永世说不清楚?”
他还记得霍光似乎整张脸变得非常白,比云、玉石和日光都要白。霍光让张安世手下羽林骑收缴刘贺的佩剑,那是他最好的一把剑,长七尺,蟠龙卧虎浮雕剑首,貔貅纹剑格,子母虎剑璏,双虎盘缠剑珌。他把剑交出去了吗?交出去之间,是先杀了两个人,还是仰天大笑过一阵,还是其实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他也想不起来霍光当时给他念的罪状——几乎想不起来。有些特别荒谬的倒还记得,比如说他和宫人蒙淫乱的,只是刘贺还没说话,上官皇太后先打断了霍光这句话。
还有就是霍光不知道让多少臣子,花了多大功夫,给他好好点算出了一个数字:“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这是大汉朝廷中央官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高行政效率记录。
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刘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了。入宫以来,他几乎再未睡过觉,所以在下跪姿势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小小的盹。以前一直在夜寂无人时燎着、炙着,永不止歇的一团业火,这下将要被人扑灭了,所以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敦实的困意。
最后的一点记忆,全都留给了上官。
到最后,上官和龚遂都没有按照刘贺的谋划来行事,况且上官必须保住现有身份才能从宗法上废黜新帝,所以,十五岁的上官皇太后依然是刘贺的“母后”。
“母后”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女轮廓,还是显得悲不悲、喜不喜,只是脸上多多少少现了一些人味儿,不那么像个木偶了。
上官诏,刘贺复归昌邑故宅。
上官诏,刘贺已有财物,仍归其所有。
上官诏,赐刘贺汤沐邑二千户。
每一句话,都让霍光脸上又白了一块。
又都让刘贺极其无奈,但忍不住想笑一笑。
最后,是上官诏曰:可。
所有诏书宣读完毕,霍光取过刘贺的玺绶,奉与太后,然后群臣随送刘贺出宫,霍光一路送至长安城昌邑邸,再往后,便是刘贺回昌邑的漫漫长路。
在霍光和刘贺分别之前的最后一眼,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也许今后也不再会有:那就是一个实际上被臣子废掉的皇帝,将平安地回到他的故土,他所带着的巨大风险、隐患、不确定,以及在未来千载之后仍然不会止息的争议、指责的漩涡,让霍光忍不住淌下了泪水,甚至涕泗横流。
而另一边,沦为平民的刘贺甚至没有再看霍光一眼。
在他眼前,只余下巨大的空白。
霍光所受的所有恶气,最终都变成屠刀滚滚,血流成河。昌邑旧臣二百余人,因为“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承担了所有的罪名,尽数伏诛。
唯独有二人例外。
被剃掉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头发和长髯的王吉,白得更像一只鬼魂了。他用鬼魂一样的语气说:“要不是你执意要救他,我们可能现在已经重新任官了,不用到了最后还得罪一把大将军,还得被髡为城旦。”
同样被剃光头发胡子的龚遂,因为本就毛发稀疏,倒是变化不大。他眯着眼回答:“要不是我,你王子阳已经成了个背主求荣的人,说不定还当了弑君的刀子。当初说的修身齐家、开枝散叶,还有希望吗?”
“你还记得?”王吉一怔,然后摇摇头,“还想那么远做什么,如果我还有命从这里回去,一定要立一条家训,就叫‘毋为王国吏’!”
“哼哼,不就是筑墙吗?再难,还能比我们以前做的事情难?”龚遂猛然扛起一大块青砖,老腰登时一响,浑身刺痛,差点哀嚎出声。
一名看守甩着鞭子就要过来,王吉立即放下青砖,闪身向前,一顿话语加上手头小动作,到最后拍拍看守的肩膀,竟转眼就变得称兄道弟。
龚遂仔细揉着老腰,一边忍不住说:“看来在这里要活下去,还是得靠你啊!”
王吉送走了看守,又重新变成一副忧思重重的样子:“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做官?”
龚遂笑笑,“别想歇着了。大将军选中的新皇帝一定无根基、无班底,又需要广树恩德,早晚会重新起用我们……你和你的枝叶,终究还是要继续当官的……”
“那你呢?”
龚遂倒一时哑了口。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王吉说,“从这儿回去后,你还是会寻个机会,再去看看那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