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刘贺骤亡的这件事,传过千里,引发了都城长安的轩然大波。
刘贺本来的嗣子是刘充国,但刘充国已夭,嗣子未立,侯位继承成了问题。趁着这个空白时间,在少数重臣的引导下,百官联名上书,不赞同为海昏侯立嗣,上书名为《奏绝海昏侯国后》,其中最重要一段为:“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愿下有司议。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给皇上留了充足的台阶,又把处理手段写得决绝。
皇上收到诏书后,命丞相、御史大夫、列侯、九卿、博士,集体廷议,结果没有什么悬念,都认为应当除国。
廷议也需要大臣署名,除了前述重臣,还出现了上官皇太后的属官长信少府夏侯胜。据说,皇上在一次朝请皇太后的时候,屏退众人,聊了不短的时间。其结果是,皇太后认可了除国的决定,并请夏侯胜代为执笔,这代表了内廷禁宫最高等级的首肯。
刘病已心里一块大石稳稳落定,所以没有过于在意皇太后提出的丧仪要求。他想,陵园就陵园吧,在那样偏远的南方,它很快就会湮没于森林、河流与灾异。
于是,皇上亲下《除海昏侯国诏》,意见为“奏可,以列侯礼葬贺”。
丧礼那天,孙钟去了。他虽无位阶,也非亲属,但还是恬着脸强行跟着扶灵下墓室。没有人拦他,一是因为女弱子幼,刘家已经没有能管事的;二是出于他实在哭得涕泗横流,声嘶力竭,连亲人都比不过。他进了椁室,发现一切都布置得如日常起居一般,恍惚间,只觉得人可能还在,不过是去去便回。
龚遂的二儿子也去了。他顾着和越女抵死缠绵,全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加上朝廷有意封锁消息,所以直到丧礼才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两位老人家是不可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了。怀着愧疚心情,他也进了地宫,里面一切都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就像是筑进了他的梦里,每每逡巡其间,庄周梦蝶。
尤其是他在地宫里发现了那张熟悉且丑陋的熊脸,而且不在玉上,也不在壶上,竟在墙上。他从小讨厌父亲给的这枚玉佩,但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通了灵,从此洗心革面,回去就和越女正式订了亲。作为北人和南人、汉人和越人通婚的代表,饱受了一番议论,也遭遇种种意料不到的文化差异,在百般忙碌中,他又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把海昏侯的事通知给父亲。
后来他想,算了,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了。可是愧疚之情又起,他在写信之余突发奇想,不如给他们寄一幅画像过去,聊以慰藉?
他其实没怎么见过海昏侯,印象已经淡薄得不成轮廓,便去问了问妻子。妻子说,她从来没见过侯爷。他后来又去问了邻舍、老人、小吏,没有一个人知道刘贺的样子。山顶的陵园朱门紧闭,有士兵把守,不容靠近。烈日洒满长街,刘贺这个人就像被蒸发了一样,眨眨眼就消失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8
到最后,发现我只是写了一个平行时空的刘贺,所有都是想象,只有留下的墓是真的。就像平行时空的分枝下共同的树干。 文中孙万世举报刘贺一事,出自史实。《汉书》载:“万世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贺曰:失之。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候,贺曰:且然,非所宜言。” 除国诏书原书出土于海昏侯墓,文中内容、形式、各级政府传达方法,都来自于文物。 刘贺遗骸里发现了大量瓜子,他去世前确实吃了瓜。
第十五章 墩墩山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前来,我一定要亲自去迎。但我又转念一想,周瑜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虽然外为股肱,内为兄长,但天下无事,他统兵不过万;天下有事,他统兵不过半。所以,就算他真的来了,你也一定会亲自过来,而且只会把最重要的事情留给自己。”
孙权像被人刺痛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就算你猜对了,公瑾的军队已经到达彭蠡泽,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杀进来?”
太史慈反问他:“没有孙将军下令,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吕蒙和刘基心里都一惊:他们都知道周瑜只是威慑,不会真正进军。
可是孙权沉默片刻,却说:“当然会。”
“周瑜接到的军令是怎样的?”
“豫章郡海昏六县刘繇旧部及山越叛乱,屠之。”
话音一落,寒意四起。
太史慈摇摇头:“还有。”
孙权两只眼里绿火大盛,缓缓说:“太史军若有抵抗,以同罪论处。”
“周瑜什么时候开始进军?”
“已经开始了!”
太史慈语带怒火,沉沉说道:“你即位首年,庐江太守李术擅收逃兵,言辞不逊,你发兵包围、屠城、枭首,妇女饿得啃食泥丸,百姓尸首填城,唯一能活下来的只有部曲,被你尽收麾下。现在你把相似的军令用在这里,是想一举除掉扬州旧部、吞并我的部队、彻底掌控豫章。”
孙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吕蒙的眼神渐渐从愤怒转为疑惑。他看向孙权的眼睛,却发现,孙权根本不与他对视。
但他还是不信,断言说:“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少主只不过是派人来追查金银,确认你是否忠诚,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复杂?”
太史慈在阴影里看着吕蒙,忽然笑笑,“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少主。那我就再说一件事。”
“为什么当初龚瑛突然决定把王祐抢走,自己盗墓?他不肯说话,心腹都已经赴死,我也以为不过是被财宝蒙蔽,所以此事差点就成了一个谜。可是你为了进城找刘基,把鲁朝奉这个人暴露了出来……我顺着调查,发现上缭壁几乎所有明线和暗线的交易,都涉及到这个人。龚瑛以前想回北方,后来却说,这里的器物能让他们活得像人,这想法是从哪里来?器物没有合适的销路,价值便难以发挥,而龚瑛的信心,只可能来自于鲁朝奉。甚至我一直没想明白——龚瑛的人怎么能从建昌城里抢走王祐,还进出自如?后来才知道,那些刺客是鲁朝奉找来的,他们手里,拿着孙家的符节。”
吕蒙铁青着脸:“如果鲁朝奉真像你说的,参与到了这种深度,那根本就没有必要让我来调查!”
“确实不需要。你只是用来刺激我的,就像其他很多人一样。孙将军手下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的年轻将领。”太史慈的声音平平托出,“我以前一直没想到的是,孙将军原来是在双手互搏,一手胁迫我,一手煽动龚瑛,只想着让我们打起来……甚至我攻打上缭壁一仗,是不是也在孙将军预料当中?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和其他吴军将领一样了,和州牧旧部、和山越,全都有了血海深仇。下一步无论要对谁动手,都不用担心另外一方。”
他转眼看向阴影处,冷冷地说:“刘基,这就是你带进来的人。”
刘基从镜屏背后走出,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问:“就在这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
孙权点点头。
“这和你承诺的不一样!”
“那是吕蒙和你说的。我没有回答过。”
听见孙权亲口承认,吕蒙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刘基咬紧牙关,两腮都因愤怒而抖动:“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件事和平结束?”
孙权冷漠地笑笑:“不可能的。我不是伯符,伯符想要天下,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剿灭黄祖,进讨刘表,横据长江。只要这样,就可能封王、称帝。豫章是北抵荆州的要道,容不下第二种想法。”
刘基转头看向太史慈:“而子义你已经知道周瑜正在进军,但还是抛下那边,回到这里?”
太史慈也不带一点情绪:“周瑜仁慈,会先对山越、流民动手,再围城威慑,最后才和吴军相残。这时间足够我抓住孙权。以他为质,公瑾只能停兵,甚至要亲自送我北上,替我挡住江夏的水军……至于这座墓室的真相,确实是个意外之喜。你到底为什么拥有一卷《筑墓赋》?不重要了。有了这些器物,再多的兵员我都能补充回来。”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忽然没什么不同。
刘基大喊:“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你别天真了。”太史慈忽然抛出一些物件,所有人顿时屏息凝神,墓中空气为之一窒,等落地时,却发现不过是一些木牍。
“这是你寄给家人的信,没寄到,因为人已经不在了。孙权继位以后,其中一个要求就是把你交出去,我没答应。你问问孙将军,是不是已经把他们接到了吴郡?你说要阻止盗墓、阻止战争,到头来,就连家人也保护不了!”
“什……”刘基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问不出话来。
“少主!”吕蒙突然插话,“是我的部曲?他们知道准确位置,你瞒着我,让他们带了路?”
孙权静静盯着他们二人。
眼底却有了笑意。
孙权的剑被夺走了,但还有一把短刀。
如果他是孙策,有了这把短刀,就有无数种逃脱方法,甚至能和其他人一起杀死太史慈。但他不是孙策,如果转身向太史慈突刺,就和送刀子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一直没碰刀,一直在等待。
他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刚才突然有一瞬间,他发现,太史慈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破绽。破绽来自于眼前这个平民——不知道为什么,太史慈和吕蒙似乎都关注着这个人,一个胸无大志、注定要成为傀儡的家伙。这让他感到特别不愉快,可是他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洞察到这一点关系,就足够了。
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我可以让子义北上……”
刘基向前一步,“什么?”
眼前的光影突然大幅度摇晃。
孙权没有回答,把灯盘猛地一甩,同时抽出短刀,向刘基激射而出。
“小心!”
替刘基挡刀的人却是吕蒙。他下意识以最快速度挥剑,却只能让短刀稍稍偏移,“噗”一声脆响,仍然刺进刘基的左手。
太史慈也在一瞬间失了神。他眼前火光一闪,是灯盘飞近,他轻轻躲过,但眼前被短暂的黑雾遮挡。
抓住这一点空隙,孙权从剑下脱身,疾步奔向盗洞方向。带着逃脱的快感,在跳上洞口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终于照亮了太史慈。在昏黄的光线里,他长身挺立,浑身上下布满血迹,衣甲破裂,满目疮痍。
他们明白了那句“不要回头”。虽然一个人杀穿了吕蒙一整队精兵,但太史慈确实是有疾在身,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水平。甚至连拄着三尺玉具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孙权咧开嘴笑了。
他说:“杀了他。”
太史慈身后两名士兵大喊一声,先后突刺。太史慈躲开了其中一剑,另一剑却绽出尖锐的金铁之声,不知道有没有刺穿盔甲,只知道他身形一顿,踉跄两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玉具剑寒芒一闪,同时在对方身上撕出一扇血光。
孙权没有再看,盗洞离地面有些高度,他召唤吕蒙过去,准备跃起时,却突然被吕蒙伸手按住了肩膀。
吕蒙回头大喊:“刘基!做你说过的事情吧!”
刘基捂着手臂上的伤,感觉全身血液都挤在伤口上,想要喷涌而出。但他没有犹豫,朝声音方向快步奔跑,踩在吕蒙弯曲的腿上,一跃而起,从盗洞里钻了上去。
在之前下墓的时候,刘基累得恍惚,有时会感觉自己置身于水底,甚至忽然不敢呼吸。但仔细回想,他们在墓里确实碰到过水——那就是在找漆甲的时候,他们挖出了一只奇怪的漆壶,然后就听见地底水管传出的声音。
王祐也曾经说过,这个陵园的三口水井深不见底,和地下水道相连。整座小山底下都是复杂的排水系统,就是为了确保几座大墓能不被水淹没。
刘充国墓、刘贺墓,都在竖井旁边。
可是也有奇怪之处:刘充国墓在地下不足十米,加上排水,确实能避免水害之虞;刘贺墓却深在地下二十余米,在洞底抬头看不见洞口,如果黄泉上涌,它很可能被泡在水平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