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啊。”汤料的香味愈发浓烈,引得我口水横流,使劲咽了几口吐沫,久违的民间烟火气熏起的温暖弥漫心头,“这才是一个城市该有的样子嘛。”
“小伙子,来碗热干面么?”李叔把面摊车子推到我们身边,就在里份口支起摊位,生火热汤摆桌取面,各色调料整整齐齐搁置一排,“呵呵……四方封阴,石糯锁邪,老手艺要失传了。南晓楼,月无华,来碗热干面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我问了句条件反射情况下,等同于废话的话。
“三钱情花粉、一分忘情水、五滴断肠泪、还有什么……老了老了,脑子不好用了。”老者低垂着头,稀疏的头发遮挡不住大片老人斑的头皮,“哦!对了!还有七片彼岸花,才能勾兑出最好的热干面调料啊。”
“你是谁?”月饼微微眯起的双眼迸射出尖利的寒光,几根桃木钉夹在指缝,“你居然懂情蛊的方子。”
“我?我姓李,是一个早就被遗忘的人。”李叔“呵呵”笑着抬起头,双手各端一碗热干面,“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气氛实在诡异,我瞬间不知该做什么,怔怔地盯着老者。更奇怪的是,他原本苍老的面孔,像平静的湖面丢进了一块石子,皱纹如同荡漾的波纹涟漪,一圈圈扩散,整张脸在逐渐改变,变成了另一副相貌。
直到——
当我看清他的模样,那股已经忘记的寒冷,再次穿体而过,甚至连血液都凝固,牙齿忍不住打着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不是……”
第96章 昔人黄鹤(三十一)
“我已经死了对么?”李叔摸出一盒火柴,颤抖着手指,哆哆嗦嗦划了几下,点着黏在嘴唇的烟,“我虽然老了,泰山一别,不过几天而已,哪能说死就死?”
眼前这个老李叔,居然是在泰山要置我于死地的书法家王天乐!只不过,他比几天前见到时,老了起码二三十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有名气的书法家王天乐,居然是武汉老里份卖热干面的李叔。”月饼手掌扇风闻着李叔捧的热干面,“情蛊做调料,居然有这么浓郁的香气,闻之欲罢不能。明知是毒药,也忍不住品尝。难怪世间男女,明知情最伤心,依然无怨无悔。”
“蛊族最强的男人,敢不敢吃下去呢?”李叔话里带话的将了我和月饼一军,“南晓楼,泰山赠字之情,能抵得上这碗热干面么?”
“你送了南瓜字迹,就回到武汉守护老宅,再由海燕奔赴泰山,用魇术造出你的人偶,阻止我们寻找《阴符经》?”月饼确实聪明,根据李叔寥寥几句,就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整得明明白白。
我忽然觉得某种隐藏很深的事情,与整件事密切关联,似乎和“人偶”有关,并且非常的重要。可是当下时刻,又来不及多想,抢先月饼一步,端过热干面,继续套话:“李叔啊,有朋自远方来,人家都是有酒有肉,您这就一碗面,有失礼数吧。”
“南瓜,别碰!”月饼伸手阻拦,但是晚了,我已经捧起热干面。
就在刹那间,我忽然觉得双手一坠,那碗面沉得超乎想象,险些端不住。偏偏碗底似乎有巨大的磁力,牢牢吸住手掌,使得双手坠到腹部,弯腰用力托着。蒙在面碗的那层白蒙蒙雾气,夹裹着扑鼻而来的浓香,竟隐约化成一个骷髅头的形状,“嘶嘶”作响地飘向面门。
我下意识地仰头躲闪,却眼睁睁地看到雾气骷髅头化成两股白气,像两条灵活的蜈蚣,准确地顺钻进鼻孔。气管像是生生被灌进滚烫的蜂蜜水,一溜炽热直抵肺部。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甜蜜、酸楚、辛辣、疼痛、煎熬的感觉弥漫整个胸膛,渐渐侵占心脏,既像重锤狠狠砸击,又似浸泡在五味陈杂的坛子。
一时间,我忘记了身处何处。只觉得天地间,我是如此孤独,如此悲凉,再无半分男女情爱。顿时意兴阑珊,于世间不再眷恋,只想找个无人之处,了却残生。
正如,热恋及至失恋的过程,由始于钟情的甜美慢慢哀伤成终于眼红的诀别。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如此由喜及恸的情绪,似一道飞快穿过身体的电流,麻酥酥地居然略带轻微的飘忽感。
我傻怔怔地端着碗不知所以。月饼紧抿嘴唇,左手按住我的肩膀,食指、中指、无名指顶住脖颈静脉,右手翻开我的眼皮,脸色冷得像罩了一层寒冰:“李……李叔,南瓜这碗,是生是死?”
“呵呵……”李叔阴森的笑声如同猫头鹰林间夜鸣,眼睛散发着略带幽蓝色的目光,“两碗情蛊面,互为阴阳,一生一死。选了,就不能反悔,好自为之。”
我暗骂自己大意,居然着了这个老不死的道儿!这两碗情蛊做的热干面,虽说不懂其中门道,不过肯定是一碗毒药一碗好面。
我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做选择题起码还有个题目答案吧?你这还没给出选择项,就让我糊里糊涂选了答案?高考出题都不带这么玩儿的!
下面问题来了——我手中这碗,是啥?
转念一想,我又释然。如果我选了死碗,那么月饼不会有事。如果我选了生碗,月饼大不了不碰那碗面,还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些年,让月饼救了这么多回,这次算是一股脑都还上了。再说依着月饼的蛊术,什么蛊能难倒他?区区情蛊而已,月饼这百年古井不波的老心脏,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是生是死,我也不知。只知道留下方子的长辈,曾经对我说过,只有进了老宅,才能明晓其中奥妙。咳咳……进入老宅的方法,只有我知道。”
李叔话一出口,我差点没背过气去。要不是手里的碗实在沉重,恨不得连汤带面糊这个糟老头子满头满脸!
敢情李叔这意思,等同于捏着我的鼻子灌进了一碗毒药,然后双手一摊:“不好意思了你呐。毒药你喝了,解毒的方法我真没有。你要是现在把我怎么样,那你也别想活了。”
“南少侠,有时候吧,我真为你的智商着急。”月饼流露出父亲般慈祥中透着“你小子真不争气”的表情,调匀了呼吸从李叔手中接过另一碗热干面,“这么多年,经历多少事情?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月饼这句话说的我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自从月湖破译了“焦尾琴暗藏线索”,整个人好像就出了问题。这不仅仅是局限于对“有限生命穿梭于无限时间”的向往,而是我的内心本性、思维形态、处事方式都产生了很难察觉的细微变化——多疑、焦躁、鲁莽……
而且,月饼早在月湖,就已经发现了我的改变,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提醒我呢?难道……他对我也隐藏了某些事情?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和月饼同是孤儿,同样背负着不可告人的过去,也曾经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挣扎选择。直到我们相遇,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亚洲。在一次次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都毫不犹豫地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在一次次见证人性丑陋的黑暗时刻,都义无反顾地把信任交给对方……
如果在这个世界,仅有一个能彼此相信的人,我们还会有其他选择么?
当月饼端起另一碗下了情蛊的热干面,做出了这些年做过无数回的选择——“与我并肩面对,哪怕是死亡”的时候,我突然懂了一个道理。
当一个人对你好得太久,就会忽略这个人的好。任何事,理所应当地认为对方就该这么做,却不会想到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为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思地对你的付出胜过自己呢?
因为,在对方心中,你很重要,甚至超过了生命。
第97章 昔人黄鹤(三十二)
爱情如是,友情亦然。
如此一人,终生难寻。
遇见,是幸;不遇,是命。
“月……月无华,对不起,我太鲁莽,又连累你了,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像当下这般为自己感到羞愧,更深刻体会到了月饼之于我的友情,“这一次,很认真。”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月饼摇晃着手中的碗,萦绕的雾气化成淡淡骷髅头形状,“就算你没着了道,咱们为了进老宅,不也一样要面对‘生死情蛊’的选择么?”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很多人,宁愿选择逃避,也不愿共同承担的生死之重。
化成雾气的情蛊,消失于月饼鼻端,融入血脉。月饼半仰着头,微微闭目,面色忽红忽白,嘴角轻轻抽搐。两滴眼泪,由眼角无声滑落,顺着棱角分明的颧骨,浅浅勾勒着一道淡淡泪痕。泪珠起初饱满晶莹,历经饱含岁月沧桑的脸庞,及至下巴再次相遇,重新凝成一滴,颤巍巍滴落,已是浑浊不堪,却再也不离不弃,跌落尘埃,沉沦于十丈红尘。
正如爱情,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两颗漂泊半生,塞满世间百态炎凉的心再次相遇人海。
只是一眼,便是万年……
终于懂得——
“呵!原来,你一直都在。”
“嗯。没有你,我的心,少了一半。”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未了情。或思念、或不甘、或遗憾,终化成蛊,滋生蔓延于血脉。在夜深人静时、在意兴阑珊时,在愁肠百转时,在千杯百盏时,绞痛于心,悲伤于泪。
情蛊之毒,毒于心憾。
“李叔,不管接下来你会有什么下场……”月饼擦拭着脸庞未干泪迹,嘴角扬起笑意,“依然要谢谢你,让我又清晰地见到了她。如果不是情蛊,她的容貌,已经模糊了。”
月饼说的那个“她”,我自然知道是谁。
足足影响了月饼小半生,美丽、天真、邪恶、心机的女孩——阿娜。(关于月饼与阿娜的故事,详情请见《灯下黑》第一部 、第二部。)
我绝不相信,她在至情至性的月饼记忆里,会渐渐淡忘。
“生死情蛊,阴阳互促。一入老宅,忘情忘爱。”李叔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诵经般地声调吟唱着,“回答一个问题,答对了,你们就可以进去;答错了,各安天命,好自为之。”
“还有一种方法,或许更简单。”月饼从腰间拔出几枚桃木钉,摩挲擦拭着,“对么?”
我抽出军刀站在李叔能够躲避桃木钉的位置,琢磨着只要月饼动手,说什么也要戳他七八个血窟窿,才能出这口恶气。
“你们可以试试。”李叔沉重的眼皮耷拉着,遮挡着浑浊眼睛透出的一丝不屑,“游戏规则如此,破坏者,就无法进行咯。年轻人,别冲动。魇族,远非你们想的那么弱小。”
那一刻,三个人,默立。如果目光似刀,早已“铿锵”劈砍几十回合。这场心理博弈,赌的是,生死。
忽然,一阵阴冷的微风,从里份深处飘出,阴森森地穿透身体,几乎把血液冰冻凝固。我隐隐听到女人哀怨的哭泣,凄厉的嘶喊,偏偏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而我却真切地感受到,分明有“人”,站在身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冰冷双手抚摸我的身体。
半小时前,刚到里份口那种无比恐惧的感觉,又出现了。同时,我的视力远超平时,穿过肮脏杂乱的里份,穿过所有阻挡视线的障碍物,清清楚楚地看到,藏在黑暗里那所老宅的全貌。
一扇沟壑交错数道裂缝、红漆斑驳脱落的虚掩木门,随着晨风“吱吱呀呀”。茂盛的绿藤爬满墙壁,“悉悉索索”的小虫穿梭于其中,汲取着沾在树叶的清晨露珠。掉了半截的木窗忽地推开,一个身着白衣,长发覆面的女子从黑暗中出现于窗口,哀怨地呼喊着“南晓楼……南晓楼……”。
她的声音很熟悉,她的身形很熟悉,她的长发很熟悉……
我双腿不受控制,僵直地挪动,军刀“咣当”落地,手臂颤抖着向前伸着,不知不觉,又一次泪流满面。
“呵呵……月无华,你的定力,超出我的预期。还想破坏游戏规则么?”李叔“吧嗒吧嗒”抽着烟,讥讽地地瞥着我们,“做不到忘情,就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月饼认真地把桃木钉别回腰间,很随意地摊摊手:“问题是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线像是高速倒退的汽车,缩回到目力所及范围。
里分依旧,一切依旧,只是那些晨起料理生活琐碎的妇人们,消失不见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一小时前……
然而,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悄悄偷走了,空荡荡的虚空感非常难受。
李叔拉开搁置零钱、微信支付宝二维码的抽屉,摸出一张边角破损的泛黄纸张:“回答出来,就可以进去了。”
月饼捻起纸张,靠近笔尖闻了闻,才放心地举到眼前。我的心思,却不在那张纸,而是注视着老宅方向,心中满是目送心爱之人远离,此生再不回头的凄苦。
“南瓜,魇术,情蛊,幻象。”月饼附在我的耳边轻语,“我刚才也看到了阿娜,收敛心神,压制情绪。还有,这张纸上面的东西,我看不懂。唉!书到用时方恨少,惭愧啊!”
这个人啊,有时候吧……
悲伤的时候,拼了命给他灌心灵鸡汤激励做人要振作,只能齁得越来越悲伤;恐惧的时候,使着劲讲各种灵异古怪证明不过是无中生有,只会吓得越来越恐惧。
反倒是岔开话题,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更能瞬间缓解情绪。
月饼一声“惭愧啊”道罢,莫名戳中我的喜感,不知为什么,顿时觉得心里轻松许多。顺手接过纸,完全无视李叔的存在:“居然有‘蛊族最强男人’看不懂的东西?我瞅瞅……咦?这是什么?这……这……这是……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有点意思啊!等下,我好像有些思路了。”
“看来‘文族最不强的男人’也搞不定啊。”月饼摸了摸鼻子,悠悠然点根烟。
“谁说的?这串数字,是有规律的。再说,我是文族,这是一道数学题!‘哥德巴赫猜想’能被东野圭吾解开么?”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李叔眼皮一抬又迅速闭合。目光中,既有“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又有“我也该放心离开”的诀别……
第98章 昔人黄鹤(三十三)
“123 632 2117 122 5277 55 2333……”我一遍遍重复着纸张上的这串数字,完全找不到头绪,“月饼,有笔和纸没?”
月饼尴尬地耸耸肩:“呃……你也知道,我记性挺好,一般不用那些玩意儿。”
“把没文化说得这么清奇也是难为你了。”我眉头皱成疙瘩,默算着这串数字的各种排列组合,几乎把从小学到高中还给数学老师的知识全捡回来了,只恨大学怎么学了中文没主攻数学。由此验证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老话的真实性。
“李叔,没有什么提示么?”我也顾不得敌我双方了,厚着脸皮不耻下问。
李叔狠狠嘬了口烟,大拇指和食指捻灭烟头:“武汉有个很奇怪的传闻。情侣之间不能送‘石头记’的礼物,不出一月必分手。”
我和月饼很懵地对视,不知道李叔这句话到底是啥意思。
“我卖了这么多年热干面,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面里放入情蛊。月无华,你知道原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