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点翠笑着应完,又请求道,“我的朋友没见过织布,想看一看。能拜托阿九给她们演示一下吗?”
“好。”
阿九坐回织机板凳上。落座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目光炯炯有神。那双笨重的手娴熟地操纵线条,令亮晶亮晶的纬线压住一根又一根经线,通透的花罗一点点从下端延伸,吞掉架好的经线。
“咵唧、咵唧。”
不绝于耳的打纬声造出特殊的屏障,隔绝了屋外的嘈杂。洛雪烟正沉醉在富有节奏感的打纬声中,却见阿九停了下来,望向门口,开口道:“重山和虎子回来了。”
洛雪烟转过头。外面人来人往,没人站在门口。
错觉?
洛雪烟正纳闷着,看到门外进来一个体貌丰伟的青衣男子,旁边跟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脸上也有几颗雀斑。
“阿九。”“娘。”
阿九的……夫君?
洛雪烟不太确定青衣男子跟阿九的关系。两人看起来像两个世界的人,放在一起着实违和,但看小男孩的眉眼又能依稀看出两人五官的特点。
万重山点头示意:“点翠娘子又来找阿九了。”
“嗯。”点翠笑容淡了些,客气地问了声好。
在阿九起身迎接来人时,点翠简短地介绍了男人和小孩的身份。跟洛雪烟猜的一样,男人的确是阿九的丈夫,虎子是他们的儿子。
在丈夫面前,阿九放开不少,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万重山比她高太多,他说话的时候阿九就仰头盯着他,爱意满得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身材矮小的她站在万重山旁边,就像灰色小鼠遇到修长翠竹,用力挺直腰板,以求能一睹竹子的风采。
爱使自卑者抬起了头。
看着夫妻两人的互动,洛雪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看向那个被叫作“虎子”的小男孩。他似乎在发呆,表情木木的,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其他人在说话,没人注意年幼的孩子和口不能言的她。
洛雪烟从袋子里掏了把糖,偷偷晃了晃手,然而虎子却无动于衷。她又晃了晃,孩子没反应,倒是引起了江羡年的注意。
“怎么了因因?”
江羡年这一问将其他人的目光也问了过来。
洛雪烟摊开手,指了指虎子。
“虎子,姐姐给你糖怎么不理人呢?”万重山推了推虎子的肩膀。
“糖,哪里有糖?”小男孩这才醒了神,掀起眼皮看向洛雪烟。
洛雪烟将糖放到并在一起的小手里。虎子惊喜地看着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胖乎乎的小脸总算有了生气。
万重山问道:“要对姐姐说什么?”
“谢谢姐姐。”
万重山责备道:“这孩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总在发呆。”
阿九慈爱地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替他开脱:“可能是去学堂温习累着了。”
虎子还沉浸在得到一把糖的喜悦里,一边念叨着糖一边咯咯地笑。洛雪烟见他喜欢,又抓了把糖放到他手里。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虎子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憨态可掬的小模样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黄昏将至,点翠要回摘星楼准备晚上的演出,跟阿九道了别。
打纬声和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淹没在喧闹里。
走出没多远,洛雪烟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皮囊 四天过去,杏花、……
四天过去,杏花、牡丹花、山茶花、芙蓉花、山茶花,每天一朵,但见花,不见妖。
点翠泰然自若,见花便收,找了个大花瓶供养起来。她不急,江羡年急,连着两个晚上熬大夜盯梢。江寒栖担心江羡年熬出毛病,让洛雪烟看着她休息。
江羡年嘴硬说自己一点都不困,要话本看。
没多久,洛雪烟感觉自己肩膀一沉,看到话本顺着江羡年的腿掉到地上。她拆掉发钗,将江羡年轻轻放倒在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弯腰拾起地上的话本。那话本不是别的,还是那本走向诡谲的女尊文。
她拿起话本,翻开的那页恰好是女主闺蜜首次出场的大段外貌描写。她重温了一遍,还是觉得作者偏爱闺蜜,按设定来看,她的相貌比女主还要美一些,而且名字也好听,名叫秦雁落。
洛雪烟合上话本,看了眼江羡年,心想原来女主熬夜也难逃黑眼圈的制裁,笑了笑,随手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她放下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融入主角团,逐渐成为除妖小分队的第四人。她早就忘了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原著虽没完结,但洛雪烟知道最后的结局不会太好。
作者在简介里标上了醒目的BE字样,并且多次表明铁三角最多只能活一个。江寒栖必死无疑,江羡年和今安在生死未卜。
她一无是处,没有给他们改命的勇气,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诫自己:别交心,你只是一个看客,最多只能陪他们走一遭,看他们所看,听他们所听,感他们所感,记住他们的故事。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守不住自己的心。
洛雪烟望着江羡年的睡颜,有些惆怅。她不知道自己能当多久的看客。她想独善其身,却做不到独善其身。
要是没遇到江寒栖就好了,她心想。
如果没有江寒栖,她还是太守府里闲散的养花女,每天最大的烦恼应该是决定三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还未到来的明天发愁。可偏偏,她遇到了他,他将她强势地拖进剧情,让她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一份子,也不知是缘还是祸。
江羡年翻了个身,洛雪烟替她掖好被角,心道,好好睡一觉吧。保险起见,她临走前贴了几张血符在帷帐上,回到聆音厅。
点翠在习琴,江寒栖站在角落守卫,洛雪烟走到他身旁。
“阿年睡了?”江寒栖问道。
洛雪烟点点头,写道:【血符快没了。】
江寒栖会不定期给她画一堆血符用于防身。上次给她是在大半个月前,袋子里的血符所剩无几。
“明天给你。”江寒栖回道。
他之前都是在需要放血平复无生妖性的时候顺带着画血符。后来鲛歌的安抚效果越来越强,他不再需要靠自残的法子压制妖性,也就没怎么画过血符。
【最近还好吗?】江寒栖有段时间没来找她唱鲛歌了。
“嗯。”没有压不住的杀意困扰,他夜夜无梦,好眠天明。
今安在在聆音厅探查一圈一无所获,回到厅内,看到江寒栖和洛雪烟两人。正要打招呼:“江……”
江寒栖的手伸向旁边。
今安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敢轻易打扰。随后,他看到洛雪烟找出一个油纸包,放到他手上。
江寒栖再次伸出手,这次得到的是洛雪烟的手。
今安在瞪大了眼。
普通朋友也能这么牵手吗?
上次他无意中撞见两人夜游回客栈,洛雪烟交代了前因后果,反复强调她跟江寒栖只是普通朋友,让他不要多想,更不要对江羡年说这件事。事后江寒栖也再三声明他跟洛雪烟毫无关系,不准他声张。
他看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想起江羡年的话。
还是江姑娘看得透彻。今安在叹了口气。他见识太过短浅,看不透人情世故。
老道士曾对他说过,世间万物,唯情难勘。他们的道不在天,不在地,而在七情之中。等什么时候他能参出情为何物,他也就能得道。
他问老道士可曾得道。
老道士笑咪咪地灌了口酒,只说了八个字,入道半生,悲喜交加。
今安在又问他悟道缘何会悲。
这次老道士没回答,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去背书。
今安在看了会儿,笑着摇摇头,蹑手蹑脚寻了个角落立身。
琴声悠扬,绕梁不绝。一曲终了,头发花白的琴师沉默许久,对点翠说:“点翠,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学生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你现在弹得比我好。”
“恩师,我……”
“点翠,我跟你说过的,等你出师,我就回乡养老。”
“可……”
“没有可是,我会留到花萼会那天的。”
相识十五年,点翠最了解琴师的脾气,她默了默,毕恭毕敬道:“好,我会好好准备花萼会的,定不会让您失望。”
“陪我走走?”
“好。”
秋风徐徐,天高气爽。琴师凭栏远眺,蕴灵镇铺满视野,和他第一次登摘星楼见到的相差无几。
景物未变,年岁渐长。他生出一根根白发,点翠也慢慢从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蜕变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点翠娘子”。
点翠不是他的收的第一个学生,却是他最欣赏的那个学生。她不聪慧,但足够勤勉,而且野心勃勃,看准了什么就卯足劲去争取。
他来摘星楼最先看好的是绮华,觉得她颇有天赋。至于点翠,他实在觉得她不是学琴的好苗子,连考试名额都没给。
点翠不服,他教别人,她就旁听。收徒考核那天,她不请自来,抱着求来的琴,跟其他人一起参加了考试。她虽不是弹得最好的那个,但意外地胜过绝大多数人。
于是他也将她收为了徒弟。
除了琴,她在其他技艺里也没什么天赋。舞,歌,棋,书,画,绮华轻而易举达到的高度,点翠总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够到。不止技艺,就是论外貌,点翠也略逊一筹,不如绮华貌美。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哪里都比不上绮华的小丫头,在十三岁那年目睹花神赐福之后,信誓旦旦跟他说五年之后,她也会化身十二花神,赐福人间。
从那之后,点翠练得更加刻苦,竟达到了能和绮华持平的地步。她在外貌上也苦下功夫,到处寻变美的法子,吃草药,控饮食,习化妆,渐渐地,提起第一美人,也会有不少人脱口而出“点翠娘子”四个字。
十八岁那年的花萼会,花神扮演者要从她和绮华中抉择。最后一票落到了画美人扇的丹青师手里。
丹青师选了绮华。
花萼会举行那天,点翠闭门不出,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天。第二天他授课,点翠按时到场,还跟以往一样在课后缠着他问东问西。
“点翠,收徒那年你恨过我吗?”
“没有。”
“为何?”
“是我天资愚钝,入不了您的眼我没觉得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