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少年跳上屋檐,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江寒栖走后,江羡年就一直守在今安在的尸体旁,看着他的脸愣神。
她握着有些僵硬的手,反复摩挲虎口的软肉,渴望敦厚的手指能像以前一样给她一些回应。
她像揉面团一样地揉搓那处软肉,害怕它不多时会变得硬邦邦的,就像是面团死去一般。
怎么会呢?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得这么突然呢?
江羡年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又淌出了眼泪,滴到今安在的手背上。
她忽然想起一个说法:如果含着悲伤的眼泪掉到逝者身上,他会因为担心而久久徘徊在人间。
江羡年慌乱用袖子擦掉那滴眼泪,又记起她趴在他胸前哭过,看了看道袍,那上面还留着未干的泪痕。
已经晚了。
她扰了今安在的魂儿,他走不安宁了。
江羡年用额头抵住今安在的手,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暗自对来自幽冥的魂儿说:今安在,如果你怪我,就来找我吧。
她的手抓得是那样紧,好像这样就能牢牢牵住那只畏缩的手,拽回困在灯会里的心上人。
可南浔的灯会结束了,她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洛雪烟看得心如刀绞,自觉没脸见他们,转身走到外面,失魂落魄地望着晴空发呆。
她比谁都希望今安在活着。
原著里今安在一直活到了接近结局的地方,中间从没出过事,现在他半路却死了。
不管是被天道强杀,抑或是死出有因,她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余光中冷不丁闯入一抹亮色,洛雪烟转了转眼睛,看到江寒栖走了过来。他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别哭了,今安在可能还有救。”
这句话就像是投到深渊中的一抹光亮,照亮了洛雪烟的眼眸:“真的?”
今安在有救那就证明他不会死了。
“骗你做什么?”江寒栖走到她面前,揩去挂在眼角的泪。
洛雪烟喜出望外地拉着他进停尸间:“去跟阿年说一声。”
江寒栖简单复述了一遍追逐途中遇到的事情,还说了蒙面人的留言。
“太好了,”江羡年破涕为笑,转头看着今安在,庆幸道,“今安在你还有救。”
“这么说那个蒙面人不是凶手?”洛雪烟抬起手,看了看印在绢布的血迹,又摁了下去。
“感觉不像。”江寒栖想了想蒙面人和自己过的那几招,感觉虽然快、准、狠,却没什么杀意,更多还是为了防卫。
江羡年问道:“是人吗?”
江寒栖回道:“应该是。”
能和他这个妖物五五开,是个相当恐怖的人类。
洛雪烟提议道:“我们回客栈等他吧。”
江羡年坚决道:“带上今安在。”
江寒栖跟县令交涉完,背走了今安在的尸身。走到阳光下时,他看了眼影子的轮廓,感觉有些诡异。还没寻思过来,就听到江羡年喊他:“哥,车来了。”
他背着今安在上了马车,将他放到垫子上。
洛雪烟落座,看了眼对面的今安在,怔了怔:“今安在的脸是不是有血色了?”
灰白的脸泛出红润的光泽,嘴唇也不似死人那般苍白,她看着看着,只觉得那层薄薄的眼皮会忽然掀起,露出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江羡年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今安在的脸,还是凉的。她失望地收回手,随口道:“可能是太阳晒的吧。”
兜兜转转,今安在又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洛雪烟推开窗户通风,转头看到江寒栖饶有兴趣地盯着桌子上的本子看,问他:“蒙面人什么时候来?”
“他没说,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江寒栖拿起本子,问道,“有人看过今安在的游记吗?”
“没看过。”江羡年摇头。
你想翻人家的日记?”洛雪烟从江寒栖手里抽走本子,教育他,“偷看别人日记是不道德的。”
江寒栖反问:“万一这里面有他遇害的线索呢?”
洛雪烟有点心动,但还是觉得看别人日记不太好,把日记藏到身后没回话。
“我们不能完全坐以待毙,”江寒栖打定主意要一探今安在笔记的究竟,转头怂恿江羡年,“阿年你说呢?”
分明就是你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洛雪烟腹诽道。
江寒栖觊觎今安在的游记许久,她都看在眼里。
江羡年权衡了一下事情的轻重缓急,最终还是站到了江寒栖这边,开口道:“因因,我们回头再向今安在道歉吧,我相信他会理解的。”
江寒栖得意地伸出手。
洛雪烟无奈之下只得把游记交了出去,然后默默地走到江寒栖旁边,找了个合适的观看角度,抽出凳子,又冲江羡年勾了勾手。
江寒栖笑她:“不是不看吗?”
洛雪烟理直气壮:“要看一起看,不能让你吃独食。”
三人坐定后,江寒栖翻开了游记。
第一页颇为正经地写着“寻情记”三个字,每个字都特地加粗过,描了许多遍。兴许是想模仿市面上游记的封面构图,今安在还用长方框圈起了三个字。
今安在在第二页写下了师父的期望,还有写这本游记的目的:
“我天生没有情根,却好奇情为何物,特以《寻情记》记录为期一年的勘情之旅。一年之后,若我仍未生出情根,就如师父所言踏上仙途,从此不再问凡尘。”
最不相信的话出现在最不可能撒谎的地方。
江羡年想起今安在撒谎的时候眼睛不敢看人,可他昨夜一直在很认真地看着她。
她想起遗憾处的细节,感觉像是无意中拿起一块藏有千针的布似的,针针刺手,而手又连心,于是内里的心也跟着起了阵痛。
她捏了捏鼻梁,感觉酸涩消下去了才敢接着往下看。
今安在在第三页写了他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一个樵夫。
“他给我指了路,看我身无分文还请我吃了顿饭。那顿饭没什么特别的,窝窝头和野菜。但我就是觉得很好吃。”
“我本来淋了雨,有些冷,但是吃饭的时候却感觉心里暖暖的,身上也慢慢热乎起来,就像喝了很多很多热水一样,不对,没有热水那么烫,应该是喝了温水,反正很舒服。”
“这就是被人帮助的感觉吗?真好,希望我以后也能让人感觉温暖。”
江羡年忍俊不禁,心想今安在的心性真的跟小孩子一样呢,怪不得眼睛那么亮。
随着翻过的页数增加,今安在体会到的感情也更为复杂,渐渐从字里行间里透出融不进情世的焦虑。
“今天在湖边遇到一个男人在哭,哭得很伤心。他说他娘亲生了重病,很难治,他刚被辞退,家里又负了很多债。”
“我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他了,他很感激,执意要给我打欠条。于是我去了他们家,小小的,破破的,看起来过得很艰辛。有个阿婆坐在床上,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说我是他朋友,来家里做客。“
“阿婆问他干活累不累,他明明被辞退了,却还是在笑着说不累,逗她开心。好奇怪,在外边哭得撕心裂肺,在阿婆面前却笑嘻嘻的。家人不都应该坦诚相待吗?他为什么要骗阿婆呢?撒谎不是不对的吗?”
“想不通,不过希望他以后不会再遇到伤心事了。唉,又没钱了,今晚只能睡在土地庙了。”
江羡年想象出今安在露宿土地庙的落魄样,想笑又有些心疼。
他总是这样,帮别人的时候不顾自己。
她正要往下看,却听到一声闷哼,江寒栖放下了游记。
江寒栖突然感觉心脏有些不太舒服,扭头看向洛雪烟,露出包扎起来的手腕,暗示道:“没上药,手疼。”
“我那里有药,”洛雪烟心领神会地按在他的手腕上,把游记推到江羡年那边,“阿年你先看,我帮你哥处理下伤口。”
“好。”
江羡年头一次听江寒栖喊疼,感觉有些新鲜。她目送两人离开房间,笑了笑,接着翻了下去。
然后,她在下一页看到了自己。
第116章 阿一 “今天猎杀了一……
“今天猎杀了一只魔蛛,也惹了一个姑娘。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像是一只猫炸了毛,张牙舞爪的,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日后再见那个姑娘我一定向她赔罪,不过师父常说光是遇见就用了很多很多的运气,我运气这么差,应该是遇不到了。”
今安在在那段话的下面画了只炸毛的小猫,这是这本游记里的第一幅插图。
江羡年摸了摸小猫,笑着嗔怪:“我哪有那么凶?”
她一目十行地继续阅读,想找到记录今安在和自己再见时的段落,意外看到了今安在在书屋碰到洛雪烟和江寒栖的趣事。
原来哥哥那时候就已经对因因上心了,还不承认。
江羡年笑完江寒栖的遮掩,翻了两页,今安在和她再见了。
“又遇到那个姑娘了,还知道了她的名字,江羡年,好好听的名字。她原谅了我之前的无礼,真好,少了个遗憾。感谢缘分让我们重逢。”
下面躺了个头戴小花的猫咪,圆滚滚的,眼睛大大的。
原来我在他心里像猫。
江羡年心想,匆匆往下翻去,想拼凑出自己在今安在眼里的形象。
翻开一页,一朵干瘪的海棠花从夹页里飞了出来,差点掉出游记。
江羡年用食指小心地将花推了回去,眼睛往文字上瞟,重温了她与今安在成为朋友后的初次相逢。
“第三次遇到江姑娘了。她穿着红衣,从围墙上跳下来,比海棠花还要好看。我从没见过人比花还美,江姑娘是第一个。”
“我本不想让她看到那团肉块,怕她被吓到,但我忘了她是一个能斩魔蛛的除妖师,并不缺乏胆量与气魄。这么看来,江姑娘确实要胜过海棠花。能与她结识,真是我的一大幸事。”
第三幅插图画了棵潦草的海棠树,树下有一只神气十足的猫,头上的发饰换成了海棠花。
海棠花……海棠花灯……
江羡年想起今安在是那样欢喜地捧着海棠花灯,热切而虔诚地望向她。
他兴许记起海棠树下相逢时的旧梦才买下那盏海棠花灯的,她心道。
那页过后,那只簪着海棠花的猫就成为了游记的常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与江羡年有关的段落下面,学着文字里的她嬉笑怒骂。
江羡年这时才发现她对今安在是特别的,他没有其他段落画插图,唯独在写她的时候,总不忘放上一只簪着海棠花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