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今安在如释重负地笑了,“我这人一点也不好,总是惹你生气。我没有情根,始终把你当朋友,从来都没喜欢过你,所以你不要再喜欢我了……”
江羡年泣不成声:“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
今安在听不见了,以为江羡年被自己伤透了心不说话,难过道:“对不起,不要再喜欢我了……对不起,对不起……”
今安在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江羡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血,发现他七窍都在流血。血越擦越多,糊在苍白的脸上,低喃的声音越来越小,今安在头一垂,忽然不说话了,咽气时还睁着眼睛,眼里有没有流出的眼泪,凝成一层水膜。江羡年的眼泪滴到上面,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不知道是谁的。
水戒从耷拉的食指脱落,掉到地上,在悲痛的哭声中碎成一滩水渍。
第256章 败露 捡柴火的两人念着留……
捡柴火的两人念着留守的人在挨冻,匆匆回到山洞,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友人的死讯。
木柴散落一地。
江羡年听到洛雪烟的哭声,擦去尸身上的最后一处血迹,看到今安在胸前有一根长发,捏在手里,不自觉地捻了捻,盯着衣服上的泪痕发愣。
她知道眼泪会困住幽魂,是故意留在上面的。她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他,一旦他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他就不记得她了。于是她自私地拘住了他的魂,何其任性,她才是那个不好的人,死也不让他死得安宁。
江羡年呆滞地看向宛如糊了一层石灰的脸。
今安在仿佛在打盹。她总觉得他会醒来,等啊等,结果眼见石灰里掺上了一抹冷酷的青。稍稍沸腾的血液冷却成秋日的冰,她的手变得和他一样冷了。
喜欢了很长时间的人死了,就死在她怀里,流了很多血,把她的衣服都染红了。他死之前一直在嘱咐她不要喜欢自己,说得很决绝,可眼角的血迹比别处要淡一些,分明是哭了,她替他合眼的时候都看见了。
江善林的死对江羡年而言像一场突然成真的噩梦。她自始至终没见到父亲的尸身,大部分时间感受不到悲伤的分量,就像被雨淋湿,感到潮湿的同时并不会察觉到雨水的重量,即使身上已经湿透了。
可今安在的死不一样。除了上山这半天,她一直在他身边,每天都能看见他。她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凄惨地死去,甚至没想过他会死。她来翠屏山是为了救他,他怎么就死在山上了呢?
江羡年忽然觉得某个东西消失了,她一下变得很轻,像烟雾一样扩散开来。她找不到扎在尘世的根了。她想了下手刃仇人之后的未来,发现那之后一片黑暗,她以后会辞去家主之位的继承权,活在世上没任何意义。
“今安在,”江羡年俯下身,像说悄悄话的孩子一样,双手合拢,贴近他的耳朵,小声道,“我报完仇就去找你,你等一等我,不要着急。我不会让你等太长时间的。”
她勾起他的小拇指,一边说着一边晃,就像他还活着一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就这么说定了,你要等着我。”
江羡年直起身,深深看了眼死去的少年,亲了下他的脸颊,轻柔到就像悠悠飘落的海棠花无意蹭到一般,可是里面蕴含的爱意又是那般沉重。她就是喜欢他,哪怕毫无回应,哪怕伤心欲绝。
江寒栖盯着今安在的尸体,鬼使神差地看了眼他的影子。翠屏山上没有偷影子的影鬼,他真的不在世上了。他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
天暗了,柴火燃了起来,毕毕剥剥的声响使得山洞的寂静变沉了,压在每个人身上,沉重而沉痛。
洛雪烟抱膝坐在火前,静静看着今安在的尸身,还是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火光被风吹拂,激烈地摇晃,光影在熟悉的脸上摇曳,像纠缠不清的生与死。
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净水蒙住了那张脸,很快,今安在全身都被净水包裹,升至半空,像纯色的茧。
洛雪烟大惊失色,江寒栖见此异状握住了千咒。江羡年错愕地抬起头,碰了下茧的表面,水哗啦啦地流了过去。
“三位不必惊慌,今安在还没死。”
一缕烟从水戒消散留下的水渍里升了出来,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只见他穿着道袍,仙风道骨,扎着放荡不羁的丸子头。剑眉斜飞两鬓,本该是极为硬朗的面容,却被那双含水的多情眼和成了风流相。
江羡年惊讶地打量他。
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忘了介绍了,贫道乃今安在的师父,张放鹤。”
江羡年震惊不已:“您不是……”
张放鹤笑着接上话:“死了,但挂念我这个笨徒弟,又从地府里爬出来了。”
洛雪烟惊喜道:“这么说今安在还有救?”
“当然有救,”张放鹤转过头,先看了看江寒栖,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活着的时候没见过这种传说中的恶妖。他端详够了,又看看洛雪烟,感觉两人面相暗藏玄机,掐指一算,感叹小徒弟交的净是些命格特异的朋友,“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今安在的本体是无根花,来自天道,逢浩劫而生,凡尘之物是杀不死他的。”
洛雪烟追问道:“妖王还是会复活吗?”
张放鹤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一定,事在人为。”
洛雪烟一怔,江寒栖看向张放鹤,觉得他话里有话。
江羡年还没从死亡阴影中脱离出来,不解道:“既然如此,五色失为何会对今安在起作用?”
张放鹤的回答出乎意料:“因为你。”
江羡年难以置信道:“因为我?”
张放鹤说道:“无根花天生无情根,完成使命就会回归天道。今安在本来不会对凡尘生出牵挂,但他对你动心了。”
江羡年懵了,就像走在荒野上忽然被花球砸到,五颜六色填满视野,随手一接,手里只有粉桃花。
张放鹤又道:“无根花长情根要经一死劫,重生后会脱离天道,扎根尘世,像人一样入六道轮回。他的命数不会就此终结,日出后就会迎来新生。”
说着,张放鹤感觉身体在消散,转身面对水茧,想起把今安在带回家的那天。他那时候很小,像猫崽子一样,托在手里软乎乎的,又有点像云。
张放鹤知道无根花的归途,起先并没有对这个徒弟投入太多的感情,可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今安在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比如天道不讨厌菌子,但今安在会挑食。慢慢地,天道还是天道,今安在变成了让他操碎了心的小徒弟。所以算到死劫的那一刻,他想的并不是“无根花终会回归天道”而是“今安在会死”。
死后,张放鹤将魂魄寄居在水戒里,想在今安在死之前见上一面。他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理应送他最后一程。但现在不用了,他有爱人,有朋友,以后只会是今安在,他这个当师父的可以放心去找九泉之下的挚友了。
消失的前一刻,张放鹤看向江羡年,笑道:“桃花树下的酒就当我为你们准备的贺礼了。日后回去,记得挖出来喝。”
话音刚落,承载着魂体的那部分无根花化为涓涓细流,汇向水茧。山洞又被寂静笼罩,火焰飘摇,风雪过境,净水环绕不休。
江羡年看着张放鹤来过的地方,有些怅然。
与翠屏山相隔百里的秘境中,谢无忧策马穿越树林,一路上有宛如圆萝卜的精灵指引。他身后背了个包袱,里面装着二月剪,一个能够剪断生死结的法器。他不久前才通过试炼,出来后看到的还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他迫不及待要跟江寒栖分享喜悦,一摸怀里是空的,恍然想起通讯符不在身上。
二月剪的守护者要求绝对保密,放他进秘境前特地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扣下了能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所有物件。
路的尽头有百花齐放,谢无忧穿过花丛。再睁眼时,他坐在阁楼里的茶桌前,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情景和密林一模一样。
“看来你已经拿到二月剪了。”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兜帽显出脑袋的轮廓,但里面一片漆黑,没有脑袋。
谢无忧抱拳致谢,感激道:“多谢阁下放行。”
“客套话就免了,”兜帽人把谢无忧的东西推到他面前,他手上缠满了绷带,没露出一点肌肤,“别忘了归还期限,逾期我会找你索命的。”
谢无忧正要表态,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出阁楼,站在郊外,没收的东西散落在脚边。他拾起东西,拍了拍灰尘,回身看了眼阁楼,对“不喜与人类交往”的那条情报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他把东西一一收了起来,只留下了通讯符,发现洛雪烟给他留了言,一愣,打开听了下:
“闻人家和妖王勾结,我们被困在闻人微澜的别苑里了,你赶紧转告江家过来救援。”
京城内,江良钰正焦头烂额地向慎明司申请扣押延期。按照惯例,一桩疑案最多允许两次延期,但伴荧城暗鬼的事和公主之死有关,皇帝勒令他查明真相,放开了权限,不过慎明司那边还得他亲自过去跑。
江良钰知道关清知是易亡菇,但一直没有上报。整件事疑点颇多,他派人在伴荧城那边追查情报源,那边没出结果,他不想一棒子打死关清知。他亲自审问过关清知,觉得他不像幕后主使。据他了解,易亡菇胆小怕事,一生都在逃避死亡,他们视寄生者为恩人,一旦接受身体就会按照他们的本性度过余下的寿命。
关清知背景清白,若易亡菇不转性,他不太可能会走上歧路。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证据不足的问题。
江良钰的妻子是妖。在他眼里,妖和人一样,有好坏之分,“妖”和“做坏事”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他不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指控人,自然也不会这么对关清知。
伴荧城那边传来了消息,情报源的确不在千机阁。
江良钰听完汇报,看了看桌上的文书,正考虑递完后亲自去伴荧城一趟,通讯符又响了,来自许久没来往的苗疆。
第257章 两悦 浓云流转,一道光束……
浓云流转,一道光束穿透天际,雪地扑闪出细碎的光点。
洞里的柴火早已烧尽,余烬寂冷,环绕水茧的净水从湍急转为平缓,变成一层薄薄的水膜。今安在悬浮在其中,头发披散,脸上的血污不见了,面色红润,如同在酣睡。
江羡年站在水茧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欣喜中带着些焦急。她守了大半夜,天不亮又醒了,瞧见今安在的身形显露出来,一下睡意全无。她挨着洛雪烟睡,一激动把她也弄醒了,连带搅了江寒栖的睡梦。两人也在水茧前等了一段时间,迟迟没等到,新添了柴火,洛雪烟把她劝到火堆前取暖。
然而江羡年的心已经扑到了今安在身上。她看到他露脸,忍不住站到他面前等。此时此刻,她对搬张椅子趴在床边睡觉的江寒栖感同身受。经历分别后,谁不希望成为沉睡的爱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呢?
今安在微微张开了嘴。
江羡年不由自主地跟着张了下嘴,眼里的光也亮了些,但他又不动了。兴奋劲头稍退,她感觉眼睛还在肿着,想起一晚上没怎么睡,紧张地理了理头发,扭头看洛雪烟,问道:“因因,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憔悴?”
“没有,”洛雪烟端详江羡年,“头发有点乱,我来给你理一下。”
洛雪烟用指尖把散落的鬓发捅进发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荡开,水雾拂面。
流水声忽然停止。
江羡年转过头,看到水茧正中裂开一条缝,今安在脱离水茧,轻盈地落到地上。眼睫颤动,明镜一般的眼睛缓慢睁开,目光相接,一阵心悸涌向江羡年,令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刚埋好的碎发又掉了下来,垂过脸颊,落到今安在的颈窝里。
“今安在,你终于醒了!”
洛雪烟看着有情人相拥的画面,快把脸笑烂了,默默回到江寒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
江寒栖心领神会,起身把大氅裹到洛雪烟身上,悄声和她离开了山洞。
今安在感觉脖子上有点湿,轻轻推开江羡年,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揩去眼泪,端详她的面容。他失明时很怕自己记不清她的样子,每天都会想很多很多遍,但脑海中的她始终不如活生生的她清晰。他在凡尘有根了。
他认真道:“对不起,之前说了那些谎话伤你的心。其实我早就不甘心和你只做朋友了,但我太笨了,不明白自己的心。你愿意原谅我,接受一个生出情根的无根花的爱吗?”
江羡年喜极而泣,哽咽道:“我说过了,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
今安在笑了,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我爱你。”
两人找到洛雪烟和江寒栖时,他们人手一个雪球,一边捏雪球,一边讨论离开翠屏山的法子。
洛雪烟见两人是牵着手出来的,将心形雪球送给江羡年,笑嘻嘻道:“恭喜两位修成正果。”
江寒栖无言地把雪球往今安在面前一递。洛雪烟非要他捏,他嫌冻手,心里也不太愿意和江羡年产生交集,最后被脸颊吻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安慰自己,就当给她做了。
今安在笑呵呵地接过,说道:“谢谢江兄。”
江羡年好奇道:“这个形状有什么含义吗?”
“象征爱心,”嗑的CP成真,洛雪烟嘴角根本兜不住喜悦,一个劲地上扬,“眼下没什么东西可送,拿雪球应个景,现在可以扔了,拿手里太冷了。”
“不要,我要好好留着,”江羡年避开伸来的手,往雪球注入灵力,使之冻结,又对今安在的雪球进行了加固,看着洛雪烟,“我还没给你和哥哥准备贺礼,出去后再补。”
洛雪烟开玩笑道:“我要大礼,不大不收。”
江羡年答应道:“行。”
经过商讨,四人再次尝试突破结界。数次攻击后,结界依旧坚不可摧,打在上面像是锤击棉花一样,于是出逃计划又绕回到山顶的大妖上。
洛雪烟对江寒栖中瘴气后的反应心有余悸,提议道:“我们要不先在底下的危险区找找对策?贸然登顶的风险太大了。”
江寒栖思索口粮。他和江羡年带的原本够在山上吃半个月,如今多了两人,支撑天数减半。翠屏山险峻,他们没有马匹登山,步行登顶肯定极其消耗体力,打大妖前可能要休息一天,而下山逃跑也要时间,太紧促了。要是留在原地等支援……
他问道:“消息确定传出去了吗?”
今安在回道:“我只能保证水箭穿透迷阵,但不确定通讯符离别苑多远才能摆脱干扰。”
江羡年也想到了口粮问题,头疼道:“我们带的口粮不多,等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