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闻川,江家的情报也多了起来。
江家不仅参与了清剿妖王余孽的行动,还是那场行动的主导者,据传上代家主就是被闻人家所害。江家长公子战死,轰轰烈烈地举办了葬礼。上代家主有个女儿,本来应该继承家主之位,不知何故消失在大众视野里,目前是前代家主的弟弟总领内外事务。
洛雪烟觉得自己也许能心平气和地和家主坐下来谈一下无根花的事。她路过一个卖字画的小摊,无意中看到一张画着素梅的画,花瓣没上色。摊主吆喝道:“冬至将近,逢壬数九,花满送春来——”
本初看看素梅,小声道:“刚子,那有一幅没上色的画哎。”
洛雪烟说明道:“那是九九消寒图,冬至后每天涂一瓣,涂满就到深春了。”
她忽然想到那个战死的长公子。据说他的生辰在冬至,而他死在深秋,差一点就可以过生辰了。
本初问道:“对了,我们到闻川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洛雪烟回道:“你不是不敢一个人去江家吗?我把你送过去再走。”
本初讶异道:“真的?”
洛雪烟点头。她打算跟着本初在江家人面前混个脸熟,届时也好开口要求见家主,作为朋友的学生的朋友。
本初吸了吸鼻涕,雀跃道:“刚子你人真好,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目前仅次于尊海!”
洛雪烟递出手绢,有些担心:“不过你确定你报那些名字真的能找到人吗?”
本初自信道:“肯定能!”
冬至前三天,洛雪烟见了传说中的江家。本初按她所说,暂时隐瞒了自己的妖身,只说自己是从浮荧海那边来的,帮恩师给故友捎信,最后附上了那几个意味不明的昵称。
守门人倒没表现出奇怪,邀请两人来檐下避雪,转身去通报。洛雪烟陪小枣站在雪地里,打量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过了会儿,守门人放行,洛雪烟把小枣送到马厩,记了下江家的地形,和本初走进会客厅。接待他们的并不是江良钰,而是一个名叫江离的青年,器宇不凡,举止得体,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他上来就挑明了伴荧城的龙门事变,问本初是否是灵鲤一族的。
洛雪烟警觉。
这一下把本初问蒙了。她攥紧刚子买的红翡草香囊,牢记他提醒过没见到当事人就不要透漏妖身的嘱咐,矢口否认。
江离笑笑:“我没恶意,要是江家排斥灵鲤,当年也不会去浮荧海帮忙。我只是想确认下你的身份。”
本初看看洛雪烟,见她点头才承认了下来。
“你要找的人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一会儿就来,”江离转头看向洛雪烟,“这位公子也是灵鲤?”
洛雪烟沉默着点了下头。
江离和本初交谈起来,主动提及江家支援的事。管事中间找过他一次,对他态度很恭敬。洛雪烟在一旁默默观察,感觉他在江家属于崭露头角的晚辈,有点像继承人,但他和江良钰并非父子。她转而想到那个销声匿迹的独女,感觉这里面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事。
茶换了好几杯,交谈的间隔逐渐拉长,洛雪烟无所事事地听着风声,在想小枣会不会冻着。
突然,僵局被打开的门破了,风雪灌进来,寒意蛰人。
江离向来者问好:“表姐、今公子。”
洛雪烟抬起头,只见门口立着一对璧人。她正打量着,忽然和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女对上了目光。
“因、因因?!”
第267章 重逢 倘若少女喊的是……
倘若少女喊的是真名,洛雪烟觉得自己也许会装傻充愣,先否认,待对方表明态度再做出相应的回应。因为她确实没见过她。可她偏偏喊的是乳名。父母死后,除了亲哥,不会有人这么叫她。
她如鲠在喉,看着少女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冲到跟前,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只听哽咽到几乎不成语句的声音喃喃道:“你回来了,太好了,你回来了……”
本初看傻了,愣愣道:“原来尊海的朋友就是你要找的人啊。”
洛雪烟无措地抬了下手,想到自己连少女叫什么都不知道,又讪讪地放了回去。她难为情道:“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更伤心,但我觉得说了对我们两个都好……我不认识你。”
哭声中断,洛雪烟感觉少女身子一僵,对上一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只见那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震颤了两下,一滴泪顺着下巴滴了下去。她心虚地放低了声音:“对不起,我听你哭心里也很难受,但我想不起来你是谁。”
跟在少女身后的青年出声了:“你不是洛姑娘?”
洛雪烟看看他,沉默片刻,承认道:“我确实叫洛雪烟。”
本初又傻了,啊了声,茫然道:“你不是叫刚子吗?”
洛雪烟看向她,尴尬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两面不是人。她干巴巴道:“抱歉。”
她着实没料到在江家能碰到认识自己的人。
本初想到自己认识没两天就交代了个底朝天,而同伴竟然连真名都不屑于告诉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骗我!”
洛雪烟苦笑着赔罪:“我回头跟你解释。”
少女抓住她的胳膊,伤心地望着她,问道:“因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年啊,江羡年,我们曾经一整年都在一块。”
洛雪烟苦思冥想:“江羡年……”
江羡年忽然开始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她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把头转到一边,躲开洛雪烟的目光。青年上前一步,扯过她的手按压止咳的穴位,满脸心疼。咳嗽声逐渐减弱,他看向一脸担心的洛雪烟,解释道:“阿年现在身子不太好,看到你回来心绪起伏有些大,要缓一下。”
他换上了安抚的微笑:“忘了重新介绍,我叫今安在,也是你曾经的朋友。”
江离体贴道:“带表姐去西厢房吧,那里暖和些。”
西厢房的门一关,风雪声减弱,洛雪烟突然无所适从起来。她看着今安在照顾江羡年,局促地扣手,懊悔自己直白地说了失忆的事,她应该循序渐进的……她垂下头,如坐针毡,感觉失忆的自己像友情的背叛者。
“因因,”洛雪烟回过神,看到江羡年露出了歉然的笑,“抱歉,吓到你了。”
洛雪烟摇摇头,见她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关心道:“江姑娘好些了吗?”
江羡年被生疏的“江姑娘”刺了下,怅然若失。因因真的不记得她了。她扬起笑脸:“以后叫我阿年吧,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
洛雪烟唤道:“阿年?”
江羡年开心地答应下来:“哎。”
称呼上的转变消融了隔阂,洛雪烟默念阿年两个字,对江羡年生出了一些亲切,松开扣在一起的手指,主动道:“关于失忆,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过我依然是洛雪烟。不管以后能不能想起来,很高兴此时此刻能在这里重新认识你。”
她看了看今安在,补充道:“还有今公子。”
今安在说道:“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对了,因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江羡年的语调突然拔高了一些,暗含着期待,“是想起什么了吗?”
洛雪烟坦白道:“我是来求无根花的。妖王的尸身被封印在八重海之下,由我们鲛人一族镇守。尸身不除,鲛人就要生生世世守着结界,不得自由。我想让这一切结束,让我的子民重见天日,请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今安在讶异道:“鲛人一族原来在八重海之下。”
洛雪烟点头。
江羡年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诧异道:“子民……因因你到底是?”
洛雪烟看两人露出了探究的目光,感觉不小心戳穿了穿梭在某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的谎言,心虚地清了下嗓子,直白道:“我是鲛人一族的公主……”
江羡年倒吸一口凉气,又开始咳嗽起来。洛雪烟吓得手足无措。她摆摆手,安慰道:“咳咳咳,这次只是被口水呛到了,没事,咳,没事。”
片刻后,江羡年喝了口热茶,想起从头到尾被忽略的少女,问道:“那个女孩也是鲛人吗?”
“不是,本初是杂龙,她来江家是为了给尊海的朋友传话。哦对了,就是来找你们两个的,”洛雪烟回忆听了无数遍的三个昵称,“嗯……还少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嘻嘻?另一个不太清楚。”
江羡年哭笑不得:“因因,另一个是你。”
洛雪烟震惊。本初嘴里是拯救灵鲤的大英雄竟是她本人!这么说来,她倒还真跟尊海做了朋友。她好奇道:“那嘻嘻呢?嘻嘻怎么没过来?他不在江家吗?”
江羡年怔了下,扬起的嘴角落了下去,欲言又止,脸上蒙上了忧虑的纱。
洛雪烟感觉气氛有些沉重,跟着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道:“他出事了?”
今安在回道:“他疯了。”
怒火稍微平息后,刚子的好充斥在脑子里,本初怎么也生不起气。从救命之恩到传授处世之道,除了隐瞒身份,他是一个挑不出差错的大好人。他教过她,不能随意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对他而言,她也只不过是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
洛雪烟一开门就看到了蔫头耷脑的本初。本初见到她分明是高兴的,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别扭道:“你撒谎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洛雪烟莞尔一笑:“谢谢。”
本初感觉同伴笑得有些勉强,再看后面两个人的表情也不太轻松,以为三个人闹得不愉快。她走到三个人之间,把洛雪烟隔在身后,看着另两人说道:“我叫本初,是今年第一条跃过龙门的灵鲤。尊海让我转告你们,她已经将灵鲤跃龙门的传说变为了现实,谢谢你们的帮助。”
本初行了揖礼,略躬身,不等两人做出回应又道:“话我带到了,告辞。”
她转头叫洛雪烟:“刚子,我们走吧。”
洛雪烟面露难色:“抱歉本初,我过来就是和你道别的。”
本初愣住:“你不是要找人吗?难道……他们真是你要找的人?”
“嗯,”洛雪烟向前跨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直视着本初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我真正的名字叫洛雪烟,和你一样也是女孩子。这次没有骗你。”
她从袖子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信和盘缠,交到本初手里:“信封里面是我总结的一些经验,还有一点应急的银两,然后这是路费,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地遨游天地。”
本初沉默半晌,感觉鼻子越来越酸,问道:“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洛雪烟不假思索道:“一定会的。”
本初不舍道:“保重。”
“保重。”
离开江家前,本初送了洛雪烟一程,看着她上了前往后山的马车,转身离去,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暖气融融,洛雪烟把脸埋进毛领里,全神贯注地听着今安在讲述往事,眼里闪动着探求的光。江羡年默默望着她,感觉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隐瞒江寒栖与洛雪烟之间的恋情,让她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认识他。
洛雪烟彻彻底底地失忆了。她和他们飞快打成一片,竭力用热情弥补感情上的空缺,看似亲切,但神态始终透露着生疏的不自然。洛雪烟自上车后就把手叠在一起,用一只手圈着另一只手,时不时捏一下。她以前说过,那是她对陌生人感到局促的表现。
洛雪烟目前对他们仅有保有一点微弱的印象,本质上只能算一见如故的陌生人。
正因如此,江羡年才不想让洛雪烟背着恋情的包袱去见已经疯掉的哥哥。要是让她知道江寒栖是因她而疯,她恐怕只会更惶恐,一边自责,一边强迫自己去亲近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而且江寒栖当下的状态也不太好。戴上止戈后,他依旧维持着妖身,但妖性没再进一步强化,也没出现过明显的攻击倾向。那封信像是一个分水岭,他看完后就再也没张嘴说过话,终日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身素白,活生生的未亡人。
江羡年时常怀疑江寒栖的魂儿随洛雪烟一起去了。然而他是无生,身体死不了,于是变成了一具空壳。但本该死去的人奇迹般地生还了,她想徘徊在黄泉路的魂儿或许会为此回到尘世。
因此,江羡年对洛雪烟撒了谎,说他们知道无根花的线索,但需要一点时间调查。她了解到鲛人一族没有紧迫的危险,想让着急回去的洛雪烟在江家多呆两天,陪陪江寒栖。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相处机会了。
倘若洛雪烟一直失忆,而江寒栖又恢复不了意识,他们余生就无法产生交集了。
因因,你会唤醒他的吧。
江羡年注视着洛雪烟,从她的笑脸里窥见了曾经的影子,眉宇逐渐舒展。她还是当初的因因,她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彤云密布,天地肃杀,洛雪烟穿过法阵,踩到一尺多厚的积雪上,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吱声。地上的雪很厚,一步下去就是一个深坑。嘎吱声像气泡破碎时的促音,一下、一下,巧妙地和心跳合拍了。洛雪烟感到压迫感十足的妖气,理性给出的判断是畏惧,但她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闲心打量宅子的布局。
“因因,他在那。”
洛雪烟顺着江羡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清癯的人影立在雪地里,窄窄的一条,像雪刃,完美地融入了天地间的雪色里。素衣上的阴影勾出骨的形状,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江羡年引诱道:“你试着叫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