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涉长辈,裴钺对往事也只是略微窥见一二,此时不便多说,话到此处,便止。
思及自己说得毕竟有些简短,怕明棠不能领会裴夫人对定国公有多厌恶,裴钺补充道:“母亲心里,他早没了。”
这个语序……心里早没了他,和心里他早没了,可是大不相同。
话说到此处,明棠心中便也有了数:裴夫人与定国公之间,比她想的还要嫌隙更深些。
明棠对裴夫人也算是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是个宽宏的人,不可避免地有些好奇,定国公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事,与裴夫人之间闹僵成了这样。
以至于已经年过半百,依旧不能释怀。
但,明棠此人,素来对人不对事。她与裴夫人关系十分融洽,丝毫没有要做多余的事去探求她“心结”的意思。
管他定国公做过什么,过去的便已过去,裴夫人如今日子舒心,何必再回忆旧事?她只要跟裴夫人保持统一战线,坚定站在裴夫人一边就好。
见明棠自顾自陷入沉思,似是忘了身边还有他这个人,裴钺轻轻将杯子放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吸引了明棠注意力后,起身,朝明棠伸出手。
明棠略带几分不解,将手覆在她掌心,下一瞬便被裴钺握紧:“反正他管不到我们的事,有这功夫,幼娘不若与我一起早些安歇了吧。”
说罢,牵着她朝内室走去。
第65章
窗外寒风阵阵, 内室里满室生春,明棠一番劳累,醒来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裴钺搂在了怀里, 不由顿了顿。
以往每日醒来, 裴钺都已经起身了,明棠早已习惯了醒来时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以至于, 一大早就接受美颜暴击, 颇有些不习惯。
见裴钺似乎犹在梦中, 明棠稍稍挣动, 意图起身,不料落在身上的力道却立时又重了些, 将她牢牢固定住, 甚至裴钺还往她肩上埋了埋。
明棠无奈, 仰躺在床上,看了看帐顶,又就着这个姿势, 目光往床上逡巡了一圈。裴钺整个人几乎都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外侧, 裴钺昨日盖的那床凌乱堆叠着,完全丧失了作为被子的尊严。
这算得寸进尺吗?前几日还只是手臂越界, 现下已经是整个人越界。
说起来,他们同盖一床被子,没有界限, 还算不算越界?被人抱在怀里动弹不得,明棠一时无聊,思维便忍不住放飞。
不过, 该说裴钺不愧是武人吗,明棠觉得自己身边躺着的简直是人形热水袋,暖意融融,让人十分舒适。其实冬日里有这样的体验还是蛮不错的...
搂在她身上的手臂又紧了紧,明棠不由微微侧过头,静静注视裴钺。
眼睫轻颤几下,裴钺随后睁开眼睛,目光有一瞬迷茫,而后立刻恢复了清明,与明棠四目相对。
待发现了此时的状况,裴钺镇定自若,缓缓将明棠放开,坐起身。待看见外侧堆叠着的锦被,裴钺轻咳一声:“昨夜...”
“昨夜天冷,为取暖,阿钺与我同被而眠也属正常,不必介怀。”
不,他不怕冷,也不需取暖。昨夜分明是明棠睡着后一直不断将手伸进他被中,扰得他无法入睡,直待被他整个禁锢在怀里后才安分下来。
为他颜面着想,明棠起身,伸手取床内侧放着的衣服,语气十分诚恳,“我们已成婚多日,同被而眠而已,不算大事。”
裴钺一顿,点头,默认:“今年的冬日是要比去岁更寒冷些。”
夫妻俩达成共识,默契将此事略过,往裴夫人处请过安后,各自忙碌。
明棠手头账册早已如数交还给裴夫人,也过了裴夫人的审核,再加上裴夫人近来时常指点她,对明棠的水准有一定了解,筹备过年各项事务时,就把灶上的事交给了明棠。
灶上之事,千头万绪,从采买到定下每日的菜单子,再到饭菜上桌,这中间的事一样差错都不能出。更别说,眼看着就是过年,事情便比平日里要更复杂许多。
刚通过试用期就被交付了这样艰巨的任务,明棠心下十分抗拒。
然而,抗拒无用,也只得坐在裴夫人身旁,一样样参考往年惯例后发号施令。
到了这时,明棠便深觉自己身边的助手还是有点少,随着她要做的事逐渐变多,这点人已经不够她安安心心做甩手掌柜。
思索片刻,明棠从记忆中扒拉出一个浑身书卷气的身影,她能跟着先大嫂陪嫁过来,应是个有能耐的,守了这几年,忠心也不用质疑。心中十分疑惑自己怎么这时候才把这个人想起来,遣人去正心堂寻了一趟,问书便即刻赶了过来。
见着明棠,她显得颇为激动,上前便行了大礼:“多谢少夫人捉了那起子天杀的人送去见官!可恨奴婢只以为大家都是先少夫人的陪嫁,竟从未疑心过。”
先前她还怀疑过是明棠起了心思要夺小姐的陪嫁产业,才拿了小姐的陪房。结果这位与小姐素不相识的明少夫人为护着小姐的产业不惜得罪人,倒是她们自家人先出了内鬼。辗转知道真相后,问书心中难安了好长时间,却碍于不好贸然求见,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道谢。
明棠险些把这事忘了,连声叫她起来:“这事你该谢夫人才对。”她不过是起了个揭发作用。
问书重重点头:“奴婢日日都给夫人和少夫人祈福。”
待知道了明棠的意图,问书也并不推辞:“只盼着少夫人别嫌奴婢笨嘴拙舌,误了您的事情才好。”
事实证明,问书能跟着先云少夫人陪嫁过来,果然是个灵巧之人。她又在府中多年,各处的人事都熟悉,明棠瞬间就觉得轻松不少。
以至于,回了诚毅堂时,脚步都是轻快的。马上又要可以当甩手掌柜喽~
然而,刚至门前,却见折柳闻荷竟齐齐迎了上来,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明棠不由发问。与她一道刚归来的红缨亦是一脸茫然:能让这两位露出这副表情的事可不多。
折柳先获得发言权:“少夫人,国公爷今儿遣人送了个人来。”
闻荷随后补充:“是个生得十分貌美的侍女。”
二人说完,红缨瞬时心生警惕:眼下诚毅堂日子多和谐,国公爷送来这么个人,也不知日后要起多少波澜。
明棠只是得知消息时惊讶一瞬,挑挑眉,不见怒气,却生出几分兴味:“待我看看她有多貌美。”
那侍女正在堂中等候。因是未见过的人,小马十分焦躁,正在她不远处慢慢踱步,时不时扭头凶狠地哈气,不欢迎的姿态表露无疑。
许是没料到诚毅堂中还养着猫,这猫又是一副脾气极差的模样,侍女颇有些无所适从。转瞬间,却听见那猫转了声调,软软地拖着长腔,身影迅捷轻灵,往她身后扑去。丝毫没有猫的矜持样儿,反倒有几分狗的热情。
侍女转身,便见一少妇在一众侍女簇拥下进了门。
随后,一边解着披风,扫了她一眼,目光却是明显一滞,上下打量了她不断的时间,叹道:“果然十分标致。”
这侍女容貌清丽,虽目光有些闪躲,却难掩其娴静姿态,若不是明知这是定国公送来的侍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个小家碧玉。
定国公昨日归府时,带的人中可没有这样一位,今日就送了她过来,可真够快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她连忙行礼道:“奴婢雁归。”
“雁归,倒是个好名字,起来吧。”
雁归被人送来才两个时辰,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这位少夫人在诚毅堂中有多得人心,别说这里的侍女了,就连猫都没个好脸色给她。雁归知道自己就是被国公爷送来膈应少夫人的,此时还未见着世子,已经先萌生了怯意。
就少夫人这在世子院中一手遮天的样,她就算真撞了大运得了世子盛宠,又能怎么样?
明棠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多心理活动,既然定国公说是送的侍女,她自然便当侍女看待,将小马抱在怀里,指尖拨弄着它耳朵,问道:“我这里恰巧缺人手,你说说你会什么吧。”
雁归迟疑道:“奴婢识得几个字,还会打算盘、刺绣。”其实她被教的更多的是那些风月手段,但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在少夫人面前说这些啊。
明棠眼前一亮,当场让人取了东西来,命雁归展示了一番,心中顿生赞赏:又认字,又会打算盘,刺绣水准也不错,这简直是免培训版的折柳和闻荷啊。
将折柳叫到身边,略问了她几句,明棠点点头,再度看向雁归,十分和颜悦色:“你可愿到我的刺绣铺子里做活?”
一头雾水的雁归:......?怎么回事,她不是被国公爷送来给世子当通房的吗?
折柳已经被明棠说服,再看雁归时也没了敌意,反倒越看越觉得是个可造之材,当下请示了明棠,拉着她到一旁,语气十分具有诱惑力。
折柳说得真挚,明棠作为雇主时开工资也的确十分大方,雁归心中天平顿时开始摇摇欲坠,她是被从人牙子手中买回来的,父母亲人一概皆无,因为生得有几分姿色,就被从小教导着那些下作手段,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
如今既然到了少夫人这里,少夫人又似乎是个善心的......
正在犹豫,有人来报:“世子说晚上不回来用饭了,让少夫人您不必等他。”
连不回来用饭都要报备...哪里有她争宠的空间?雁归无语片刻,立时下定了决心,向明棠行了大礼:“多谢少夫人,奴婢愿往。”
当天下午,连包裹也没拆开,就跟着折柳直接去了府外安置。
裴钺人不在府中,却知道定国公送了个人过来,晚间归来时一身郁气,见着明棠时才稍稍散了些:“他送来的人呢?”
“世子问得有点晚,她已经通过面试,成为我旗下员工了。”明棠回身,倚着妆台,身体微微后仰,玩笑道,“世子回来的有些晚了,若是回来早些,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那可是个美人儿呢。”
知道明棠的意思是已把她打发了出去,裴钺不禁安了心。随即,心头一动,又生出些别的猜测。
这么快就把那人打发了出去,会不会也有幼娘不愿他身边有旁人的缘故?
“说起来,她会的东西十分不少,白给我捡一个不怎么需要教专业技能的人才,真是赚了。”
听得清清楚楚的裴钺:......算了,他就不该有期待的。
不过,被送的不愿意收,送人的却因此心生不满。定国公显然不乐见自己刚把人送去,明棠转身就把人打发出府这件事,翌日上午就叫了明棠到定远堂兴师问罪。
时下对主母的要求素来是大度能容人,定国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一套,明棠远远站着,颇为无聊。
半晌,见明棠毫不动容,定国公换了说辞:“不过是个侍郎之女,与国公府门楣原不匹配......”
话音未落,林妈妈疾步行来,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喜!”。
因男女有别,定远堂原就门户大开,也就是因为烧着地龙,里面才没有被寒意侵袭。
因而,刚喊完,林妈妈已经一步跨入堂中,团团行了个礼,对着明棠笑得灿烂,脸上皱纹都仿佛透着喜气:“恭喜少夫人,恭喜国公爷,刚来人报信,亲家老爷今日被陛下下旨升了礼部尚书,点了谨身殿大学士。”
明棠果然喜上眉梢,从腕上褪下个绞丝金镯递给林妈妈:“劳妈妈特意来报信儿。”给报喜的人发红包,这也算惯例了。
林妈妈却一意要推却,与明棠推让时,靠近明棠,声音极低,问道:“夫人让我过来看看,国公爷没有为难少夫人吧?”
明棠目光一扫,见定国公此时正阴着脸,唇角不由露出笑意,没有如林妈妈般刻意压低声音,慢悠悠道:“国公爷正嫌家父官位低呢,可巧妈妈就来了。”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第66章
林妈妈听见明棠如此说, 嘴角一抽,忍不住觑了眼定国公的神色,见他眉头大皱, 还带着丝隐约的窘迫, 心中颇觉畅快,低声嘟囔:“那奴婢可来得巧了。”
虽听不清林妈妈又说了什么, 定国公是认得她是裴夫人身边人的, 料定她不会说什么好话, 眉心一跳, 恼羞成怒, 喝道:“谁准你进来的?如此没规矩!林氏就是这样管教她身边的仆妇的?”
话里带上了裴夫人,明棠挑了挑眉, 当即上前一步, 将林妈妈拦在身后, 反问道:“姻亲之家有了这样的喜事,底下人报喜之时,不拘小节些也是有的, 国公爷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至于母亲, 照管着府中内外这么多的人、事, 向来井井有条,无人不敬服。国公爷常年在别院修养, 一应家事全然不管,回来头一日,却在正堂之中如此蔑视母亲, 若是传出去,儿媳怕您尽失裴家人心。”
定国公勃然变色,胸膛剧烈起伏, 片刻后,冷笑道:“好伶俐的口齿,好泼辣的胆色!”这点倒是跟林氏像的很,怨不得林氏当日会给她的裴钺聘了这个嫁过人的女子进门,分明是给她自己聘的。
吵架时被对面说口齿伶俐,在明棠看来简直是最高级的夸奖,哪怕定国公语气讽刺,她也心情舒畅,当下微微屈膝:“多谢您称赞了。”
定国公气结,指着明棠,一时说不出话,明棠却已继续道:“国公爷眼下应是对家父官职无甚意见了吧?若您还因此不满,儿媳真不知该怎么着了。”
这话说得十分无奈,林妈妈在明棠身后听着,隐约竟觉得这语气跟少夫人与小世子说话时候差不多,心道,国公爷怕不是要被气死了。
林妈妈已经有这样的感受,在明棠正对面的定国公感官就更直接了,隐约觉得明棠眼中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他久未被人这样看待过,心中怒气上涌,站起身,扬手便将手边杯子砸了出去,恰恰落在离明棠一步之遥,残茶与碎瓷片四溅:“你放肆!”
因躲得及时,明棠丝毫未受影响,林妈妈却连忙重新拦在她身前,如临大敌般张着手臂,将明棠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