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叛亲离,好一个众叛亲离……”
裴如凇霍然拔剑,遥遥指向他:“回头是岸,你还有重来的机会。”
苏衍君惨然一笑,蓦然爆发出失控怒吼:“回头?我还能回哪里?回去给那些王子皇孙当狗,接着被人从这头踹到那头吗?谁稀罕?!”
“众叛亲离是我的命,我认了。”他剧烈地喘息片刻,粗暴地抹了把脸,像是拂去了并不存在的泪水,“不靠他们,我一样能走下去。”
“没人让你靠他们,”裴如凇冷冷地答道,“但我也没说你可以里通外敌、谋逆作乱。”
苏衍君还以冷笑:“裴驸马,就你手下那三瓜俩枣,盯个稍勉强够用,可是想留人的话,还差点意思。”
话音未落,他突然挥刀朝裴如凇猛扑过来,匕首与长剑交击,拉出一声刺耳嘶鸣。然而这一下只是幌子,苏衍君并不恋战,一击即走,飞身破窗落进院内,朝埋伏的人喝道:“拦住他!”
裴如凇翻出窗外,七八个黑衣人从四面跃下,将他团团围住,暗处的人手立刻冲上前来襄助。双方甫一交手,裴如凇心下登时一沉,暗道不妙:这些人势大力沉,明显不是一般打手,反倒像是行伍出身,而且行动章法不似齐人,很有可能是外族的武士,自己的人绝非他们的对手。
在帮手掩护下,苏衍君打马冲出街巷,其他人不欲与裴如凇等人多作纠缠,接连击退数人后找准空当,打了个唿哨,飞速撤退逃往城外。
他们一上马,立刻坐实了裴如凇的判断——这种健壮的高头大马大齐普通人家很难买得起,必是外族无疑,而苏衍君能驱使这些人为他所用,十有八/九已和外族搭上了线。
一行人风驰电掣离开城镇,冲入山林。马蹄声惊起无数飞鸟,苏衍君回头望去,只见裴如凇等人追之不及,已被他们抛在身后,越落越远。
他心中稍定,转瞬又提起一口气来,告诫自己不能松懈得太早。裴如凇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而且身后还有个心机深沉的持明公主,不可能让他那么轻易地脱身,就算有人掩护,刚才从城中逃脱得也太过轻松了。
月光将前路照得一片霜白,身后马蹄声渐远,苏衍君纵马穿过树林,跃上山道,彻底甩掉了身后的尾巴。他稍微放缓速度,用呼克延语对身后的人喊了几句话,示意他们跟紧自己,小心追兵。
只要在天亮前离开沂川,他们就安全了。
等北上回到呼克延部……
脑海中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破风声倏然在他耳边炸响,苏衍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觉心口一凉,仿佛三九天的冰棱呼啸着透胸而过,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孔洞。
他猝然抬眸回望。
明月高悬,远处山坡上不知何时停了一架马车,射箭的人隐在车驾阴影中,身形模糊不清,但转瞬之间,第二支箭已到了眼前。
第62章
忠臣
月下山林仿佛盘踞蛰伏的猛兽, 悄无声息地吞下了垂死的猎物。
裴如凇追上山道时,苏衍君一行人已经失去踪迹,只余满地鲜血和横七竖八的长箭, 一眼望去即知恶战惨烈, 他不由得暗暗咋舌, 回身朝远处车驾挥了挥手, 拨转马头,纵马从另一条路上了对面山坡。
“驸马。”
“多谢诸位支援。”裴如凇跳下马,朝站在车边的众人抱拳致谢, “殿下说借我两个人,没想到阵仗这么大, 连弓箭手都出动了,抓住苏衍君了吗?”
程玄清了清嗓子, 轻声细语地答道:“回驸马,领头的苏衍君中箭坠崖,生死未明, 其余同党负伤逃命, 咳……已派人去山下搜寻, 天亮前就能传回结果。”
“好, 有劳了。”裴如凇点点头,关切地问,“你嗓子好像不舒服, 是不是吹风受寒了?”
程玄:“……”
所有人都微妙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只有不知情的裴如凇还在问:“刚才我出城时没看到你们, 你走哪条路过来的?还是直接等在这里了?”
程玄一哽, 还没想好如何作答,车中忽然飘出一个熟悉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是跟在你身后过来的。”
裴如凇蓦地呛了口冷风, 咳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殿下?!”
“驸马问完了吗?”那声音仿佛细雪落在心尖,凉得他一激灵,“问完上来,该轮到我问了。”
程玄悄然退入黑暗中,留给他一个“我努力提醒了但谁让你不中用”的爱莫能助的眼神。
裴如凇感觉后脖颈开始嗖嗖地冒凉风,勉强维持住表情,翻身下马,胆战心惊地登上宽大的马车。
他一掀车帘,果然见窄袖劲装的闻禅坐在车内,赶紧上前去拉她的手:“你怎么亲自来了?”
裴如凇离京已经是瞒天过海的结果,还得紧赶慢赶低调行事以免露陷,但与公主出京的严重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闻禅身边就带了这么几个人,沂川不比兆京太平,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阴沟里翻船了怎么办?
他碰到闻禅指尖,忽然察觉到细微异样,翻过来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两道细长红痕深深切入指腹,落在她白皙光洁的修长手指上,乍一看去,会让人以为是琴弦勒出的印迹。
可这荒山野岭的,又怎么会有弹琴的兴致?
“殿下……”
裴如凇捏着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心脏无端砰砰乱跳:“苏衍君中箭,是……”
闻禅碾了碾指腹,指尖传来灼热的痛感,不过这点刺痛反而从难言的沉郁里拉回了她的理智:“许久不练,手生。”
裴如凇抬眼看她,眸子亮得像有一把火在烧,可眼波分明柔和如水,把她的指尖拉到唇边亲了一下,低声问:“不是说相信我吗?”
“少了两个字。”
“什么?”
“个屁。”闻禅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脸,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信你不如信乌鸦的嘴。裴雪臣,你能耐大了,真会作死啊。”
裴如凇:“……”
她的手很凉,有着百步外足以一箭穿心的力度,但没有掐疼他。裴如凇顺着她的力道驯顺地低头,浑身上下锋芒尽敛,没有一点毛刺,车中昏昧的灯影给眉眼平添三分温柔,别说孤身行刺,他看上去甚至都不会杀生。
“你都听到了。”
闻禅一开始确实没有打算干涉他,是裴如凇自己的人手不够来找她借人,那她作为“深林”的主人,当然也可以被他“借”走。
她不会逼裴如凇回答,但不代表她不会自己找答案,尤其是在裴如凇前世真正的死因上,她不光要知道真相,更想弄清他为什么要隐瞒。
裴如凇与苏衍君宿敌相见,必定会提及重生之事,为了保密,双方都不会让手下在场,两人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闻禅与程玄等人分成了两路,借给裴如凇的人在城外接应,她则独自潜入李春桃家里,在暗处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二人的对话。
在今夜之前,闻禅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动过手了。
“不是撂挑子不干了吗?”她松开裴如凇的脸,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荆轲刺秦好玩吗?”
裴如凇老老实实地答道:“不好玩。”
“可我是大齐的臣子,闻家的驸马,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落入外族之手,朝廷内外都在观望,总得有人站出来,做那个敲钟的和尚。”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闻禅心里再清楚不过,在当时那种局势下,振聋发聩唯有一死,“家国大义”这杆大旗必须用忠臣的鲜血为祭。裴如凇主动做了那根炮仗引子,他死在穆温手中,以裴氏为首的世家才会与外族彻底对立,那些顶风观望的臣子才会认清现实、在敌我之间做出最终选择。
裴如凇这个人虽然从来不把“忠君爱国”挂在嘴边,甚至会为了一点儿女之情放弃大好的仕途,但他的脊梁骨永远是直的,纵然风摧雨折,他也绝不会屈身求全。
“光凭你一个人,刺杀穆温得手的几率很低,你不是敲钟,就是去送死的。”闻禅盯着他,“你和苏衍君同归于尽,穆温没死,后面怎么办?”
“我暗中联络了一些殿下的旧部,号召各地都督起兵勤王,陆朔的武原军已经在路上了。”裴如凇笑笑,“穆温初入兆京,根基不稳,同罗跟他的联盟也不牢固,反对的浪潮只要掀起来,他被冲走是迟早的事。再往后拥立谁当新帝,大概就是陆朔说了算,不过是谁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看不见、管不着,也不在乎了。
“刚回来时为什么不说实话?病死比以身殉国光荣在哪儿?”
这回换成了裴如凇主动去贴闻禅的手,声音里带着点撒娇讨饶的意味:“那时还不确定杀了我的人就是苏衍君,而且刺杀失败了很丢人嘛。”
闻禅掐着他的下巴,冷冷地道:“是吗?我怎么感觉你是撂下挑子但没捡起来,所以心虚不敢告诉我呢?”
裴如凇被迫抬头与她对视:“只有一点点……”
闻禅回想几年前裴如凇那个患得患失的样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裴如凇舍弃了闻禅给他铺好的通天大道,结果一群人谁也没守住江山,裴如凇再想站出来力挽狂澜,已经没有多少余地供他施为,最终殊死一搏也只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刺杀的正主还在活蹦乱跳。
没有努力而结局惨淡还可以说是裴如凇运气不好,拼命努力还结局惨淡只能说明他能力不行。如果闻禅知道前世选中的驸马是个干啥啥不行的废物,这辈子他还有什么机会能再被她选中呢?
第63章
下山
闻禅和裴如凇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忽然“嗤”地笑了出来。原本心中惴惴、等着被她发作的裴如凇无端乱了方寸,一头雾水地问:“笑什么?”
闻禅:“是欣慰的笑。”
裴如凇:“哦……啊?”
“没有夸你死的好的意思。”闻禅松开手,挠猫似地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 想了想道, “怎么说呢, 虽然我总说‘保命要紧’, 但天真的塌下来的时候,你肯冲上去顶,我又有种‘果然没有看错人’的感觉。”
她的眼神悠远, 蒙着一层缥缈的怀念,像是透过他的身影注视着前世的裴如凇:“我们这些俗人出于私心, 往往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不要做英雄,但世上没人会不爱英雄, 所以你没什么好怕的。”
小白花的眼里骤然亮起了星星。
无论他嘴上说的多么轻描淡写、在心里如何懊悔自责,那毕竟是实打实地死过一回。可公主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给的他并不是惋惜, 而是认同。理解精神上的执着往往比理解肉身上的痛苦更难, 有时候越是亲近珍重的人, 反而越不能接受“死得其所”的说法。
“殿下放心, ”他抓着闻禅的手,十指相扣按在心口,信誓旦旦地许诺道, “这一世有殿下看着我, 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闻禅手掌下按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心里很清楚裴如凇在试探什么——他自己的秘密已经全部抖漏干净, 心中再无挂碍,就开始操心起闻禅的命数了。
裴公子这么一朵合该开在冰山上的雪莲花, 怎么就被她一步一步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可是……
闻禅对上他殷切的目光,期待和恳求都一览无余,心说,这样也挺好的。
“嗯。”
她淡淡地应道:“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不管怎么说,你跟苏衍君同生共死这种事还是太荒谬了。”
这本来是句很平淡的话,裴如凇却倏地一怔。
他从来没看见过闻禅所说“悬在头顶的剑”,但他知道这些年来它从未消失。闻禅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那句“活不过三十岁”的谶语深信不疑的态度,无论裴如凇怎么变着花样旁敲侧击,闻禅都没有许诺过会陪伴他一生一世,也从不提及“白头偕老”这种字眼。
可是就在刚才,她好像突然间释怀了。裴如凇不知道是哪一点打动了她,但公主竟然顺水推舟应承了他的话,难道苏衍君对他的威胁那么大吗?
“既然确定了苏衍君是重生的,就算他这回没死,我也不会再手软了。”裴如凇轻声道,“谁都不能阻挠我和殿下白头到老,是不是?”
闻禅与他四目相对,默然半晌,忽地垂眸一笑,像是妥协又很随意地说:“那就是吧,你说了算。”
没等他说话,车外忽然传来程玄的声音:“殿下,崖下的人传信上来了,没找到苏衍君的尸体。”
裴如凇:“……”
闻禅谴责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做了个“乌鸦嘴”的口型,撩开车帘吩咐道:“没时间在这守株待兔了,留几个人接着搜山,注意他的同党,有消息及时通报,其他人先随我下山回镇上。”
程玄躬身:“遵命。”
马车在山道上辘辘前行,裴如凇宁可忍受颠簸也不想出去骑马,一边玩着闻禅的手指,一边感慨:“这小子命太硬了。他这样的心性放在正道上,何愁大事不成?”
“你当世上人人都像你一样,比水晶玻璃还娇贵,丁点儿磕碰不得,年纪轻轻就壮烈殉国了?”闻禅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随口道,“再说谋权篡国怎么不算大事,苏衍君是个有野心的人,有苏家在,大齐的朝廷永远容不下他,他只有另辟蹊径,才有位极人臣的希望。况且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权臣都算是第二等的,他八成想自己当皇帝。”
被金枝玉叶的公主抱怨娇贵,他在闻禅心中的形象可想而知,裴如凇笑了:“殿下说的是。苏衍君在大婚时安排刺杀,又在东宫搅混水,算是报复了殿下和苏家,不过认真论起来,相归海之死也有源叔夜在其中掺了一脚的缘故吧?他好像没怎么找过越王一党的麻烦。”
“苏家和太子永远绑在一条船上,他刚重生回来,羽翼未丰,想报复苏家的话,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借越王的手推倒太子,从这一点来说,他和越王应该是盟友才对。”
“我听说几年前陛下在平京时,曾两次秘密派人回兆京探察太子的动静,两次都出了岔子。”闻禅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如凇一眼,“东宫好歹是太子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口风竟然松得跟破麻袋一样,对太子不利的消息一漏一个准,这未免也有点巧合过头了。”
裴如凇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他是东宫的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