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尉闻言垂眸,此处隐蔽,他不太喜欢折腾人上山,为防细作,还要验明其身。
于是他拒绝了禇卫怜。
眼看她失望垂头,再也不肯搭理他,夏侯尉心急,连忙按住她的手:“表姐,你可想上街瞧瞧?”
“上街?”
夏侯尉点头,眸色依旧几分犹豫,拿不稳主意。却还是尽力哄道,“我陪你下山,我们去看把戏。看完,我们再回来。”
“那也好。”
下山才是真正目的,没想到夏侯尉如此轻易就答应。禇卫怜心里乐开花,却摆出勉为其难的模样:“也好,你可不要食言。”
他应是。看出她的愉悦,也不禁露出笑容。总算让她高兴了。
突然,她朝他凑了过来。夏侯尉还没反应,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脸颊。
他愣住,扶住她的腰,怔怔而盯,只觉胸膛下那颗心跳得格外猛烈,堪堪挣破皮肉。
……
褚允恭自带伤回家,便听闻宸妃于宫中病逝的消息。
“病逝?怎么突然病逝了?”
褚允恭坐在椅上,支出中箭的左腿。一层层袴剥开,是血淋淋的肉。他死死咬布,任大夫拔出左腿的箭。
林夫人在旁心疼,褚父倒是不怎挂心。等大夫收拾好箱笼退下,褚父才叫人阖了门,继续道:“对外称是病逝,但我听你姑母的口信,是饮鸩死的。”
宸妃是夏侯瑨的生母,夏侯瑨又是褚卫怜的未婚夫婿。素不爱管闲事的林夫人突然问道:“好端端,为何饮鸩?”
宸妃是宠妃,若不是被赐死,林夫人属实难想她为何自尽。除非中邪了……
“阿姐没多说,只与我提了一嘴。说是前不久陛下看上个宫婢,夜夜临幸,也不再看后宫众妃。宸妃伤心,这段时日又逢儿子失踪,杳无音信,一时想不开才......但你姑母还说,事有可疑,得再查查。”
“宸妃离世,瑨殿下得为母守丧,如此一来,与我们眠眠的婚事就要拖着了。”
褚允恭突然道:“父亲,你可查到掳走他们的是何人?”
继褚卫怜被掳走,已经过去了五日。这五日,京城遣出的人马暗中涌向各州,褚父不停地搜消息。
他看着儿子沉声:“不是魏王党羽,能把人藏在京畿,此人约莫在朝堂。大皇子、抚远侯,还有许多与褚氏不对付之人为父都查了,叫人盯梢,但还没有动静。”
说到这,林夫人忽然抽泣,扶着桌椅摇摇而坐。“再过不久就是眠眠生辰了,我可怜的眠眠,竟这时还没回家......”
“瑨殿下也是可怜,恐怕生母死了,他还不知。也见不了最后一面......”
翌日清早,褚允恭正要为了妹妹的事出门,府上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夏侯瑨一袭素衣,与褚父、林夫人见礼。他脸色苍白,目光木讷,全然不复昔日风采。林夫人愣愣看着眼前人,不敢置信,“你是二殿下?”
“是在下。”
夏侯瑨又朝他们行了一礼,这回是屈膝大礼,生生叫褚氏夫妻不安。
二人正要问他何为,夏侯瑨便已率先开了口:“二位尊老,晚辈今日来,是为了两桩事,第一是赔罪。”
他耷拉着眼皮,仿佛全身都被抽干。“昨日,我本该来报信的,报怜娘的信......只因我路上忽闻母丧,赶去宫中,便延误了。”
他叹道,“我不知道怜娘在哪座山,那我知道我被送下来的地方,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二殿下,我们已经知晓是哪座山,正要去救人。只是那山势复杂,易守难攻,昨夜我和卫兵们都受了伤。想攻山,不可强来。”
褚允恭朝他拘礼,“二殿下,你可知掳走你们的是何人?知道了人,我们也好从旁出击。”
“是我三弟。”夏侯瑨说。
“三皇子?”
这似乎无人置信,不说三皇子低贱,无人问津,能否做得到。就算是三皇子,为何要绑走他们女儿呢?
林夫人立马问:“三皇子为何要如此?我女儿与他何怨何仇?”
“你们放心,怜娘暂时无事,此次便是她让先我逃。”可他终究辜负她,没有立马找褚家,而是先进宫见亲娘。
夏侯瑨心里有说不好的滋味,不算后悔,却也有少许愧疚。他便只能宽慰自己,起码夏侯尉还不至于要她的命。
他沉默少许,又与褚氏夫妇、褚允恭道:“夏侯尉掳走她,或许因为恋慕。”
“恋慕?!”
三人更觉得难以置信。褚父咳了两声,“既恋慕,为何不来提亲?反要做这种勾当?”
说罢,屋里忽然没了声。
他们也都不约而同想到,就算提亲,又怎么可能应允呢。不说他们女儿瞧上的是夏侯瑨,单说他此人,一个冷宫的落魄皇子,都不被皇帝太后瞧上眼,他们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瑨殿下,你说还有第二桩事,是何事?”
褚允恭问。
夏侯瑨朝三人拘了一礼,腰背深俯,良久才起来。
他的神色已经麻木,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涌,“瑨想退亲,退掉与怜娘的婚约,望二位尊老宽恕。”
褚氏夫妇及褚允恭三人骤然愣住。
“二殿下,宸妃娘娘病逝之事,我们心亦有所悲,也知你要为母守丧。怜娘可以等你三年,实不必退亲啊。”
她这女儿对夏侯瑨有多满意,林夫人很清楚,若是人好端端回来,亲事却没了,只怕也要难受。
夏侯瑨苦笑了下,依旧坚决:“谢夫人厚爱,我与怜娘,终究有缘无分。这桩亲事,还是退掉吧。”
他说完,捂住了小腹。
断肠草又在发作了。
第39章
那夜 我宁愿她长眠不起,就在我身侧……
褚太后得知那伙匪首是夏侯尉时, 亦如褚家那般惊骇。
从夏侯瑨口中,她得知了那夏侯尉掳走她侄女是因为恋慕,又给她最疼的孙儿灌下断肠草, 逼着人家回去退亲。
褚太后既震惊,又觉不可理喻。这位夏侯尉,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他一直待在冷宫,无人问津, 皇帝不疼, 宫人也不管。去掳人, 又哪来的人手呢?
“娘娘,老奴猜是萧氏党羽在帮他。”
郑喜在旁小声提醒,“当初萧妃死后,您也有意将萧氏一族料理干净, 只奈何陛下求情,您怕伤了与陛下的母子情分,便留了一手。您可还记得?”
念起往昔, 许多纷纭,且时局之艰,再较起来已无意义。即便有党羽相助, 如今的萧氏也早就破落,甚至销声匿迹。比起这个, 褚太后更担心的还是在匪徒手上的侄女。
夏侯尉已经不在京城, 她纵手里有兵,却不敢贸然攻山,生怕怜娘有个好歹。
褚太后愁得揉额,连茶也喝不下。
王惠青瞧着, 低声道:“娘娘勿忧,连二殿下都说,咱们娘子不会有事。况且咱们娘子机灵着,定会见机行事。您把这事交给大郎,只管等他的好消息就是。”
褚太后闭着眸,长长“嗯”了声。最近宫里接连出事,扰得人不能心宁。
她闭上眸,脑海是无休止的厮杀,火光冲天——那是四十年前的宫闱,腥风血雨。那阵子也是诸事多发,后来没多久,一支魏王的叛军便破入宫城。
那年她才十六,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躲在水缸里。她看着叛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一刀一个人头。
那场宫变,很多人都死了。一颗人头坠地,哐地滚到她水缸边。她心惊胆颤偷瞧,那是她的婢女!她叫翠儿,她叫翠儿!是个伶俐爱笑的丫头。那是她的人啊,活生生的丫头,她却护不了,亲眼看着她死在屠刀下!
那年翠儿也十六,为了救她,换上她贵妃的宫裙引开叛军。遭受凌辱,最后被杀,这原该是她与皇儿的结局......
那夜黑暗熏臭的水缸,她捂死嘴巴,才没教自己哭出声。也是她此生最惊恐的夜晚,无休无止,漫长地就像过去一辈子。她从未有哪刻,如此期盼破晓之光。
她想,这也是她后来那样喜爱褚卫怜的缘由。不仅因为怜娘是她的侄女,更是因为怜娘像极了翠儿。她疼爱怜娘,甚至胜过她的儿子。
耳边肃杀犀利,褚太后仿佛又见到那一晚。
她猛地睁眼看,眼前是王惠青,是陪伴她半生的王氏。
屋内安谧,烘烘烧着暖炉,桌边是瓜果和几盘点心。仿佛一切安然,不再是那四十年前,可又像要回到四十年前......
禇太后忽而望向窗外,深凝的夜色飘大雪,有种说不上的诡异。
“惠青!”
她突然抓上王氏的手,“他们要找来了吗!他们要找来了吗!”
这些年,若说太后最恐惧什么,大抵就是那一夜了。
王惠青深知她又魇着,急忙抱住人,轻抚她的背:“太后娘娘,都过去了!别怕、别怕......”
经过王惠青的安抚,褚太后才慢慢静下。
她又恍惚看向窗外,手指一颗一颗拨动腕间的檀珠。忽而,她说:“我总有不善的预感,动乱又要开始......宫变,他们又要开始杀人......四十年前就是这般......”
褚太后突然道:“惠青,不可再拖了,明日便让皇帝颁旨吧,册封瑨为宣王,立为我朝储君。除了他,但凡谁夺位,都是谋反,天下诛之!”
“是,明儿老奴就去请陛下。”
王惠青又想起伺候皇帝的宫人与她说的话,犹豫,“就是陛下近日有些古怪,继宸妃死后,他就没出过华轩殿。有大臣来,也是拒了不见,倒是几个穿道士衫的人在华轩殿来来往往......老奴去了,也不知能否得见天颜......”
褚太后忍不住蹙眉:“道士?”
皇帝召道士做什么,这显而易见。她记得曾经萧妃死,皇帝也是这般胡闹。
“什么见不见,不见也得见了,那是他儿子封储的大事!他不见,就等着把江山送人罢。”褚太后恼完拍案,“罢了,明儿我亲自去。”
屋里灯灭了,侍奉太后落榻之后,王惠青轻步出屋。
天穹仍在下雪,她从游廊步入风口,雪地里一个小太监唤她:“姑姑,姑姑!”
这是王惠青派去查案的人。
查宸妃的死。
不久前,皇帝在掖庭看上个宫婢,带回去日夜宠幸。一夜之后,那宫婢成了充仪。自从有了梁充仪,皇帝便不再看后宫其余人。不月余,梁氏又从充仪越至昭仪。
王惠青也见过梁昭仪,那时梁氏来慈宁宫给太后磕头,只抬起的一张脸,便叫她和太后失了神——实在是极美,那是女子少见的妩态之美,狐狸眼,右颊还有一点痣,长得实在像死去多年的萧妃!也难怪皇帝会如此宠幸。
可惜梁氏并非等闲之辈,也是会来事的人。在梁氏之前,宸妃宠冠六宫,在梁氏之后,皇帝就再没沾染他人,因此梁氏没少与宸妃较劲。
后来宸妃忍无可忍,也或许是记恨,直接便赏了梁氏三十大板——一顿板子,打得人腰臀血糊,也打没了梁氏不足月的胎儿。
皇帝气极,以牙还牙,赏了宸妃三十耳光。
又过了两日,梁氏伤得太重,高热死了。皇帝悲痛,更是饶恕不了宸妃,与其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