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卫怜已经熟悉了他身上清冽又混入草药的气味,柔软的被褥,困意下意识袭来。她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行,还不能困。
“眠眠。”
夏侯尉一如往常抱着她,讲祭坛的事。他的嗓音很低,很轻,把肚里的事全倒了与她说。他搂着她,絮絮叨叨地讲,直到一炷香后,声音越来越小,双眼也不自觉合上。
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褚卫怜默默听了会儿,才从怀里钻出。
两个月前她以睡不好为由,特意向太医要了一些安神散,为的便是今日。她往夏侯尉的茶里下了点,分量够他安生睡三个时辰了。
黑暗里,褚卫怜又盯他睡颜瞧了片刻。俯身贴近,在他耳旁轻轻唤:“陛下?陛下?”
她不能确定,又尝试朝他脸颊亲了亲。以前夏侯尉最受不得这样,每回都会抱了她啃回去。
但今夜他没有任何反应。
褚卫怜终于安心地跨过人,撩幔下榻。
她没去穿自个儿的,朝屋外唤了声,妙儿便端着铜盆进屋,底下压着一套宫婢衣裳。褚卫怜飞快换上,又抓了夏侯尉的符令,和妙儿匆匆出屋。
妙儿是皇后的大宫女,又有符令在,一路上没有守卫为难。
终于出了后院,褚卫怜看见福顺和接应的马车。天色很黑,又沙沙下着小雨,福顺把一盏油纸灯递给她,“娘娘,快上马车。”
“宣王殿下也在车内。”
福顺低声速说,“下了岱山有许多关卡,皆设哨兵,马车都要细查。您和妙儿姑娘便是宣王的家婢,切不可露声。”
褚卫怜肃然点头,和妙儿飞快钻进车舆,果然看见了夏侯瑨。
三人待坐好,刻不容缓,车夫甩鞭赶马。
看见夏侯瑨的刹那,褚卫怜忽觉光阴好似过了千年。曾经她还在慈宁宫,与夏侯瑨常常能见,两人郎情妾意,定下婚约。而在新帝登基后,她与他已成了陌路之人,只能在宫宴碰头。
车轮骨碌地走,滚过寸寸山路,也似乘着旧日光阴而驶。
褚卫怜抓紧妙儿的手,垂眸盯向膝头。黑暗里听到他唤了声“怜娘”。
熟悉的嗓音,依旧如故。夏侯瑨又静了片刻,“怜娘,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短促的闲聊,褚卫怜说还好,“没有缺衣少食,月银也按份例发,算是锦衣玉食,只是不能随心所欲罢了。”
因为夏侯尉老拿褚家威胁她。
“我知你不是愿意攀附他的人,离开也好啊。”
夏侯瑨说,“那般阴险之人,待在他眼皮底下还得提心吊胆地活,远不如天地广阔来得自在。”
夏侯瑨说完,便没出声。
他知道对于她而言,自己已是过去之人了。皇帝不杀他,反留着一命,要他迎娶谢国公家的长女,就是要断怜娘与他的可能——因为活人,总是争不过死人的。
皇帝的确很阴险,褚卫怜认同夏侯瑨,也没再说话。马车内十分的静,只剩雨声与车轮轱辘。
待及马车通过关卡,又走了一段路,夏侯瑨放褚卫怜和妙儿下车。
彼时已经到了山底,来接应的是个叫鹭儿的小太监,褚卫怜见过几面,以前老跟在福顺身边跑腿。除了鹭儿,还有三个夜行衣的暗卫。
按原定的计划,他们已经在山脚汇合了。
福顺把褚太后弄出来后,先安置在另一座山上。褚卫怜得再翻山,与姑母的人马会面,再一块去并州。
“山路难走,马车过于显眼,李公公叫奴才不用备。现在雨停了,恰好能骑马,娘子可会骑马?”
“我会。”
褚卫怜说,“我的丫鬟妙儿也会。”
鹭儿点点头,拉来两匹健壮的棕鬃马交给她们。
褚凌以前最喜欢跑马,小时候褚卫怜又爱跟着二哥,也就没少跑马。虽然有些日子没骑,但不妨碍她和妙儿马术娴熟。两人跟在鹭儿身后,在三个夜行衣暗卫的护送下朝山林奔走。
上了山,褚卫怜一伙人与褚太后会头。
褚太后这儿有福顺安排的两个护卫。由于时间紧迫,众人心里有数,都没有多说话,收拾好便继续上路。
彼时天快亮,三个时辰已经到了,夏侯尉这时候必定会醒来。他醒来,追兵也会接踵而至。
马车没有马走得快,褚太后索性便不坐马车,由妙儿带她策马飞驰。
下了山,队伍在疾野奔走。前面又出现了一座巍峨大山——若不想走官道,这山便是去并州的必行之路。
官道上一定会有官兵,眼下于他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褚卫怜毅然决定走山路。
走了两刻钟,快到山腰时,她突然听到后山林的动静。疑似马匹的声音,少则几十,多则上百。
好在山路崎岖,地势复杂,人也不好找,追兵们并没有那么快。时辰已容不得多思,褚卫怜立马叫妙儿带着姑母骑前头,她断后。
妙儿和褚太后皆不愿,褚卫怜立即便道:“他抓你们,便是为了威胁我。你们一旦落入他手,我们可就全败了。可我断后,起码你们还能逃,就算我被抓了,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这话精中要害,妙儿只好飞甩马鞭,带着太后策马跑到前头。
穿过茂密的山林,过了山头,就是下山的路。
这条下山的路很险,右侧是山崖,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潭。一行人紧紧贴着左侧山峦策马。忽然,马声格外的浓烈,飞尘滚滚,她听到了夏侯尉的怒声:“褚卫怜,你给朕回来!”
“你若不回来,所有人都要替你担罪!”
她的脸色忽变,腿腹夹紧马身,扭头一看,后头果然是追兵。他率头策马,手上执了弓箭,脸色难看的要吃人。
“你还敢往前走,不要命了?”暴怒的嗓音格外剧烈,震得山石滚落,“褚卫怜,朕说过没有,你要么就在朕身边,要么死!”
他又在威胁她了。
褚卫怜咬死牙关,握紧缰绳,更卖力地甩鞭。
褚卫怜直接忽视身后的嘈杂。就在此时,一支凌厉的箭忽然从她鬓发擦过。她惊骇地回头,竟是夏侯尉执起了弓。
他的马速慢了,不再暴怒,而是挽着弓箭眯眼看她。他甚至露出了笑容,“眠眠,回来啊。乖,只要你回来,朕既往不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不定你的罪,你乖乖回来。”
他的笑,越发瘆人。
刚刚还怒得要杀人,现在怎又变得如此镇定温柔了?禇卫怜才不信,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夏侯尉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褚卫怜不管不顾,继续策马前驰。突然,又一根箭从她耳边擦过。
她吓得心惊胆战,手也在抖,马速不知不觉慢了。
可她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甚至有点嘲讽——夏侯尉的箭术真是越来越差了,以前还能一箭三雕,现在连续射了两发都没射中。
褚卫怜冷笑着,又硬气起来,正要再挥鞭,后背忽痛,竟是一支冷箭射中。
冰冷的箭刃,她不可思议。这刹那惊愕回头,竟是末伏拉起弓箭对准她——她听到夏侯尉一声惨叫,震破天地。朝阳的华光刺破瞳孔,他突然血红漫眼,策了马朝她飞奔。
褚卫怜用力拔开箭矢的同时,身下马匹突然剧烈,她一个不稳,竟是遥遥被甩了出去。
这刹那没有多余念头,生死一刻,她竟在想——她或许知道了大婚夜行刺之人是谁。
是末伏,是那个小道士。可他为何呢?
她看到了山崖,看到了万千覆雪的林木从眼前飞过。仰头,是蔚蓝的云天和那截山顶,一只遥远的、扒崖的黑影,她听到那黑影撕心裂肺的尖叫......
慢慢的,四周所有光影消失。连同她这只彩衣蹁跹的蝶,也消失于崖间的天地。
......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烛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再有意识的时候,四周是黑暗的混沌。少女在轻缓的低哼声中苏醒了。
这曲儿是江南小调,不难辨出是夏侯尉的声音。以前他常抱着她唱,哼给她听。他说这是他唯一会哼的。只是他的嗓音何时如此沙哑、颓靡了?
好难听啊,好像烧坏嗓的鸭子。
少女继续往前走,不见底的视野,她走在一片荒原,罡风呼呼地吹。森黑的天穹,没有半片云,半盏月,只有这江南曲儿的低哼,泣着血与泪,格外瘆人。
慢慢的,曲声渐消,如同一粒石沉入汪洋。不久后,她又听到有人恸哭,从天穹而来,缥缈空灵的哭声。
这哭声还是夏侯尉的,她认得。厌恶的人,化成灰了她都认得!
只是夏侯尉为何要哭呢?不是他说,她要么留在他身边,要么死吗?难道他也会舍不得?
少女摊手摇头,心冷哼。
今生是结束了吗?
可惜今生结束的太早,她看不了后事了,也不知妙儿和姑母的下落。她的阿姐、爹娘,兄弟们以后会过得好吗?福顺,鹭儿等一干帮她逃的人会被怪罪吗?
罢罢,都过去了,已不干她的事。
少女最擅长与自己和解。
她再往前走,荒野的尽头,竟然有一道桥。那拱桥用绿萤石堆砌,散着森森的光,桥的后岸可不似这儿的荒野,而是浮悬的、色彩斑驳的人世间。
她遥望,看见了禇府恢宏的朱门,墨金牌匾,和她年轻的爹娘。那是二十多年前的禇家,而他们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好像是她......
眼前没有别的路,少女正要过桥看个究竟,突然一只金笼从天而降,罩住了她。
少女平生还未见过比人大的笼子,还是赤金锻造。她好奇瞧了两眼,又有个仙人飘飘然从天而降。
那仙人白胡长髯,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问:“小娘子,有人托我不让您往生。您想轮回,重新来过吗?”
“重新来过?”
“我为何要重新来过?”少女瞪眉,“无用且累。”
“非也非也,小娘子此言差矣。”
那仙人抚摸长胡:“重新来过,必然与前世不同。老朽送您轮回,重改这一世,您可以肆意报复他、折辱他,可以随心所欲。”
少女摆摆手,没好气:“算了,我又不傻。我报复,折辱,人家反过来报复我如何?”
仙人乐呵呵地摇头:“怎会呢,那是他自己说的,他自己要的,心甘情愿任你践踏。我这还有符纸为契呢,你看看,可是他亲手画的押?”
那仙人从袖里掏出一张黄符纸。
少女探头瞧,果真是夏侯尉的字迹。字迹是干透的褐红,已经有些暗沉了,凑近闻还有血的腥味。
看完符纸,那仙人连回绝的机会都没给。长袖忽挥,带着金笼和笼内的少女一并消失。
......
眼前是飞落的山崖,不断褪去的林木,两张密密交叠的网,并行的千梭光阴。原来这片山崖穿落的,是前世与今生。
坠崖的刹那,禇卫怜面朝天穹,如蝶儿蹁跹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