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春夜,却寒风凛冽,四处红得凄凉。
守卫囚车的几人被杀光后,站在士卒身后的竹青上前,将囚车拉开,萧临这才抬头,没有停滞地走出。
竹青从死去的侍卫身上搜出钥匙,将萧临手脚上的刑具解开,铁器掉落在地发出闷响。
他揉了揉手腕,看着已经被刑具长期磨损下,破了皮,撕烂了肉的地方,面不改色,眉眼间尽是戾气与杀意,似乎对自己身上的伤毫无感觉一般。
竹青将银磷战甲抬出,为他迅速换上,绯色披风在狂风下扬而起。不过弹指间,他已从一个阶下囚摇身一变,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烟火撩人的战场之上。
萧临转身一扫身后众人,从腰间抽出长剑,他举剑之时从上面看到火光反射之下的自己,勾唇笑了起来。
最后视线挪向众人,沉稳提声道:“当今天子,乃无德无义之徒,妄为人父,妄为人夫,更妄为天下之主。今,我萧临替天行道!拨乱反正!今夜,直入太极殿!反抗者,无论何人,一律格杀勿论!”
“杀!杀!杀!”
众人语气坚定,皆是曾经跟随萧临战场之上出生入死之人,眼中无一丝恐惧,只带着崇敬与跟随。
萧临转身,看向大兴宫内,嘶吼一声:“冲——”
数千叛军兵分两路,分别从北面玄武门,以及南面承天门杀入皇宫,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带头往前奔去,众士卒皆在身后跟上。两方军队与禁军厮杀在一起,火把点燃旗帜与草木,瞬间火光冲天。禁军中将士平日安逸,怎能与边境常年与外敌厮杀之人可比拟,很快,便落了下风。
整个宫殿中除了拼杀的禁军,宫女与内侍纷纷四处逃窜,有反抗者皆被一刀毙命。
惨叫连连,血流成河。
……
云夭在窗前站了一整日,今日院中格外安静,直到夜幕降临,终于看到远处大兴宫方向,明明在黑夜之中,天空却被火光染了黄。
她知晓,宫变开始了!
她转身将厢房门拉开,站在门口的两人是崔显派来的左右卫。
云夭惊慌失措大喊道:“我要见崔显!快带我去见崔显!”
“崔将军日万机,怎有时间见你?”两守卫刚用晚膳,其中一个还在剔牙。
那守卫不屑一顾,却见云夭往远处天空一指,大怒道:“你们看不见吗?皇宫那边发生了大事!你们将军竟还在此地,作为宫中禁军,要是你们延误军机,小心小命不保!”
“这……”两守卫往远处火光漫天的地方一看,思及确有大事发生,其中一士卒道自己去禀报将军,另一人守卫门前。
待人走后,云夭心跳如雷,眼神中透露着心虚,正当那士卒细细观察云夭神情时,后脑勺一疼,两眼一黑,直接倒地晕了过去。
他身后的徐阿母手上还拿着砖,同样一脸惊恐。
“姑、姑娘。”
她们所在的厢房,隔墙便是街道,她细细一听,便听到了铁器之声,应是城中在调兵遣将。密密麻麻,数量之多。
除了宫内的萧临叛军,他定然还会分出兵力来秦王府直取秦王人头,这些人不认识自己,今夜的秦王府并不安全。
云夭立刻两步上前,拉住徐阿母的手便直接冲出了室外,刚过转角处,云夭眼尖,便看到不远处往厢房而来的崔显,一脸冷肃与焦急,身后跟着几个士卒。
她没有能力硬冲,便拉着徐阿母往园中假山处躲去,寻到一个小洞,两人挤挤便入了内。她收回身下的裙摆,崔显也正好到了厢房门前,见晕倒在地的士卒,以及空荡的房间,瞬间怒火中烧。
“人呢?”他大吼起来,声音传入假山中的云夭耳中,不断回响。
他愤怒之时,秦王也从远处冲了过来寻他,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跑着,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身前白皙皮肤上还有刚刚留下的吻痕。
“崔显!崔显!糟了!”他踉跄一番,才终于冲到崔显面前,“崔显,我收到密信,说是萧临今夜发动宫变!一共四千叛军,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从并州入了大兴城。”
秦王懊恼起来,继续道:“那密信昨夜放在我桌上的,我竟没注意,若不是我刚才和曼儿在桌上……呃,刚好碰到,我都不知有这封密信!”
崔显像看白痴一般看着秦王,此关键的储位争夺时期,竟还如此沉迷女色,连这等重大情报都能错失,莫不是萧临登位,乃是上天注定。
他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有士卒奔来,报说萧临叛军早已入了承天门,另外有三百叛军正与秦王府府兵混战一起,誓要取秦王人头。
秦王眼皮猛得一跳,后退两步没能站稳,靠在木柱之上。
他思索一番后,立刻上前抓住崔显,道:“崔显!你不是还有左右卫吗?你快调兵来救我!”
崔显眯着眼睛,道:“王爷,左右卫乃圣上近前禁军,如今大部分皆在宫中与叛军厮杀。王爷此时最该做的,是调集府兵,随我入宫救驾!击杀叛贼萧临!”
“我不行的!”秦王嘶吼了一声,“我不行!我从未上过战场,可那萧临乃是战神,传说他单枪匹马入敌营取敌将首级。我就是一待在大兴城,手底下仅仅几百个暗卫和府兵的王爷啊,派几个暗卫趁他不备时刺杀还行,正面硬刚我会死的!我从没上过战场,怎杀得了萧临!”
他面上厌恶更甚,“我本以为此次萧临被判下斩刑,必然死定了,那我便是未来东宫太子。我哪儿知,他竟直接从并州调兵,发动宫变。”
崔显也是着急,此次宫变比前世竟提前了半年之久。
他太过先入为主,以前世的时间节点来进行计划筹备。他本以为萧临入狱后便无法调兵,那宫变一事自然无法做到,却没想到他早就做了造反的准备!
此次也算是他的失误,如今或许真的大势已去。
对了,这一世与前世许多地方皆不一样!
最初突厥大军来袭前的匿名信,他本忽略,可后来萧临却不知从何处获取的情报,提前在榆林郡部署兵力应对。
而云夭那个女人,前世应是被掳去突厥途中被自己救下,可这一次竟直接到了达达手上,而后被萧临亲手所救。
再来便是这次宫变的时间。
他提前将那马夫给秦王送来,本以为揭穿此事给萧临定罪,便会助秦王入主东宫,哪儿知萧临此人竟提前调兵,所有一切都是白忙一场。
难道有人同他一样,重生了?难道是萧临重生了?可看萧临如今对云夭的态度,并不像重生。前世他竟为这个女人连自己命都不要,到了这一世,怎会如此冷漠以对?
若非萧临重生,那便是,云夭重生了……
他脑海中倏然间浮现出在突厥,云夭第一次见自己时眼中的恐惧。
有意思……
他看着惊慌失措的秦王,一阵心烦,上前安慰道:“王爷莫慌,我这就去调动左右卫来护你。”
“太好了!太好了!”秦王拉住崔显的衣袖大喜,“关键时刻,本王还是得靠你!”
秦王慌到双腿发软,跟在崔显的身后往前走了几步。
前方的崔显却忽然阴鸷一笑,从腰间拔剑转身,剑锋划过空气,留下一丝清脆的声音与寒意,秦王还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已人头落地,血喷三尺,染红了崔显的衣裳,而后,无头身体才软啪啪倒地不起。
云夭没控制住,吓得轻轻“啊!”了一声,又立刻用手捂住嘴。
崔显耳朵一动,往假山方向看了一眼。
正在此时,萧临手下的叛军已经冲入王府,见到王府中的人,无论男女,皆被砍杀,直到跑到崔显跟前,看到一地鲜血,没弄明白眼前状况。
崔显转身,将手中长剑狠狠掷地,从地上提起秦王的头颅,对着那群不明所以的士卒大喊道:“我乃左右卫大将军崔显!在此斩杀秦王,我早已投于五皇子殿下,今夜事变,我将调左右卫助五皇子成事!”
众士卒见状后仔细查看一番,竟真是秦王头颅,这才放过崔显。
开弓已无回头箭,这一次,萧临还是赢了。
他抽出腰间信号点燃,白色烟火升空,对左右卫士卒下达命令,意味着集结并停止抵抗。
待崔显离去后,云夭和徐阿母仍未从假山出来,秦王府里四处还有那金属摩擦声,以及四处的惨叫。
徐阿母感受到云夭指尖冰冷,压着嗓子道:“姑娘,还好吗?”
云夭回过神,点点头,“嗯,还好。我就是,就是,刚才被崔显吓着了。”
说到此,徐阿母也是胆战心惊,“别说姑娘吓着,连我也是这般,到现在还心悸着。”
很快整个王府渐渐没了声音,徐阿母想要露出头一观,被云夭拉了回来,“阿母,再等等。估计,得等到明天清晨,才能算彻底安全。”
“如今外面街道封禁,到处乱晃恐怕会被人给误杀,目前看来,躲在这假山还是安全。”
“听姑娘的。”徐阿母应下。
这是这个夜晚,空气中所飘荡的浓稠血腥味还是扑鼻而来,四周尽是阴森诡异。
而在这样的场合下,云夭本以为自己会警戒整晚。却没想到竟直接在假山睡了过去。
或许也是因为她知道,这次的宫变,萧临会成功。
……
大兴宫内,狂风骤起,四处被点着了火,火光染遍天际,禁军不敌叛军,很快一个个倒下,在太极殿前尸骨成堆,血流成河。
萧临身上染满了腥红的血,原本在天牢中所受的刑伤似乎对他无丝毫影响,一路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一人杀进了太极殿中。
宽广的宫殿,昏暗一片,铁甲的碰撞声在殿中“嗒嗒”回响,只有龙椅旁被点亮一排烛火静静摇曳。皇帝依然落座上方,虽面色沉寂,却可看出他的嘴角抽搐。
他身旁的两个顶尖大内高手立刻抽刀上前,朝着萧临砍去。他早已在殿外杀疯,此刻正值最为兴奋之际。
两人刀落之时,他只是扭了扭脖子,迅速迈了一步侧开,刀锋下落,离他仅半寸距离。他阴仄一笑,火光之间,便寻到两人中的空隙破开,一个旋身,挑开一人刀尖,巨剑横劈过来,两人人头同时落地。
太极殿中便又恢复寂静,四处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殿外厮杀之音不断隐隐传入。
皇帝冷笑道:“不愧是战神,不愧是朕亲自训练出来的儿子。”
“呵,父皇竟真当我是儿子?”萧临不屑冷笑,甩了甩手上的冷剑,粘稠的血液从上面飞溅下来。
皇帝大怒,拍案而起,指着他道:“你这个逆子!你莫要忘了,从小到大,是谁教你的功夫?是谁带你亲上战场?又是谁将你培养成一代战神?”
他气到浑身发抖,“朕将总管府交给你,而你,在边境杀害太子!又从并州调兵,谋权篡位!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
萧临被骂上一顿后,不怒反笑,道:“教我功夫?亲上战场?培养为一代战神?父皇,这些话你说出来良心不痛么?你从未将我当成你的儿子,这些不过是你发觉我的天赋后,才想到将我培养成一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你!”皇帝被怼到说不出话。
“忆红豆,鹊桥恨逢,待得君心复还。父皇可还记得?”萧临的语调忽然平静下来,定定看着上方苍老的人。
“你……”皇帝听闻后忽然全身失了力气,坐回龙椅之上。
萧临看着他的反应,笑了出来,“没想到,父皇竟还记得此句诗。”
“朕本早已忘却,你派人来提起,我才忽然忆起。她曾写过这样一句诗,为我送战。”
萧临收起了唇边的笑,不知心中是何感觉。
愤恨吗?有,但不多。
似乎更多的是可悲,为那个可悲的女人。
他讽刺道:“父皇忘却多年的诗,却是母妃死前嘴里不停念叨的诗。实在是愚蠢又可悲的女人,在她吞金自尽前,还在重复着,念念不忘一句父皇早已忘记的诗。”
皇帝抿唇,“当年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可当初的事情,涉及江山社稷,我岂能徇私?如今过去多年,你又何必执着?皇子该有的尊贵与荣耀,朕都给了。”
“是吗?真可惜,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皇子的尊贵与荣耀?”萧临突然间暴怒起来,大声质问,“秦王晋王在年过十六便受封亲王,而你对我疑心利用,虽说交总管府于我,却将我困于凝云阁,只有在打仗之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趁手的工具!”
“你一句对不起便能抹杀一切!那个可笑的女人,她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这个女人自尽后竟无人收尸,是我一个人将她从冷宫拖出,直到被内侍看到,宫中才想起原来还有德妃此人的存在!”
“若非我后来加入羽林军,在军中赢过百人搏击,引起了你的注意,你可还会记得!你还有一个儿子!”
皇帝闭了闭眼,双手颤抖,没控制住终于留下两行泪水,发现自己竟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能无力道:“与德妃的最初,她写下那句诗时,朕是真心的。”
“真心?那父皇的真心还真够令人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