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语又无奈,被这个牙尖嘴利的死女人咬出血,可却拿她毫无办法,不就随便说了她几句,至于么!
可却不得不承认,刚才这一口,让他有些忽感刺激,这暗暗的刺激又让他有些羞耻。
“走什么走!朕准你离开了么?上来给朕磨墨,朕日万机,你莫要耽误政事。”
“……是,陛下。”云夭抿唇,只得上前继续伺候笔墨。
……
正值秋季,日暮薄雾,云影如浣,萧临备军十万,还带了不少技师,民间艺人,以及佛教道教圣者,一同顺渭水往西北而上。
云夭知道此行或许会有凶险,毕竟连枭雄萧临都能不知所踪三月,只是她实在不知晓,在河西走廊那边究竟发生何事。
她未让徐阿母跟随,只写下一信,让阿母交与赵思有,而后便连同福禧作为唯二的近侍跟随皇帝身侧。
此行路途遥遥,大军速度并不快,先行一步的崔海已有信报送回,道已与西域诸国国王达成一致,朝见大邺皇帝。
云夭不愿坐马车,便随着萧临骑马而行,跟在他身后,准备这一路盯住他,以及福禧。即便对福禧嘱咐许多,可对于凶险难阻的未知,她还是惧怕。
众人到达西平郡稍作整顿歇息后,便继续往北而行,路过张掖,太守接见后,并未停留,继续过弱水,一路顺畅,最后到达敦煌郡。
此地已是大漠之上,四处戈壁黄沙,孤鹰独飞。河西走廊正是最美的时节,偶尔见到的绿洲树木都生了黄,落叶于水中,婉转流长。
此番西巡,萧临以震慑西域为主。在敦煌郡所临时搭建的牙帐,仿照游牧民族诸国,却能容下千人还不拥挤。
半月后,诸国陆续抵达敦煌郡。
暮色四合时分,牙帐外大邺旗帜迎风招展,无日光照晒后,天气渐冷。在城几里开外,便能听到城中传来的丝竹奏乐。
众国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牙帐,再加之立在城中的十万大军,士卒们钢铁盔甲,配长剑弓弩,战马也戴甲而严阵,整个场面宏伟而庄严。一时间都愣怔一番,感叹大邺竟有如此先进器械装备。
在一声声士卒大喝下,众将士单膝下跪,铁器碰撞之声响彻上空,闻声而肃穆。
萧临在排成两列的士卒间着龙袍,面无表情踏入牙帐,而后上高台之坐,目光冷冽地扫视下方。
众国使臣及王子皆带了礼物入帐内觐见大邺天子,行中原跪拜之礼,再送上各国特产为礼物,而后入座。
云夭便站在萧临身后,为其斟酒,接过一件件贡品。此行至目前为止皆顺利,她实在想不到究竟会发生何不测。
天色渐黑,牙帐宾座已坐满人群,每个宾客旁皆配备该国翻译,为宾客翻译大邺官话。众人皆在交头接耳,看着最上方的萧临而面露惧意。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崔海道:“诸国可都到齐?”
崔海收令后转身朝着内侍们询问一番,而后回禀道:“回陛下,除了高昌、吐谷浑两国,其他皆已到齐。”
“嗯。”萧临半眯起眼睛,扫视了一圈逐渐安静下来的众人,“此行宴会将举办五日,我大邺武威郡还驻扎着另外十五万大军。若是五日后再不见,休怪朕荡平高昌与吐谷浑。”
“是!陛下!”崔海领命后退出牙帐,想办法向两国再度传信。
此话一出,诸国使臣听过翻译解释后,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云夭则轻轻皱眉,有些心慌,可见萧临一脸无谓,直接抬起桌上酒杯敬众使臣,而后让人开始表演中原杂戏。
此次出巡,不仅仅表现的是大邺战力,还有超前的文化与经济实力。这些有趣的表演奏乐,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萧临扫视过众人,对此表现颇为满意。
这五日,万国使臣,在敦煌郡享受颇丰,中原文化与饮食让人咂舌惊叹。
云夭提前与萧临说过,安排暗卫紧盯着福禧,他虽不解,却还是照做。
第四日晌午,她正独自于小牙帐中用过午膳,天鹰忽然进入牙帐,告知:“云姑娘,不好了,暗卫说将福禧跟丢了,现在人不知去了何处!”
“什么?”云夭拍案而起,眼中有些惊慌,“那还不快去找,一定要将人找回来!”
如今敦煌郡内虽驻守大军,可毕竟各国入内,皆是混乱,想到前世福禧来了此地后,便再也没能回大兴城,心中更是着急起来。
出了牙帐后,决定亲自去寻他,便牵过白马,翻身而上,入了城边树林。
一直到临近傍晚,竟都未见到福禧身影,云夭便一直未回城。
第四日宴会在晚间开始时,萧临竟一直不见云夭,也不见福禧,唤来人低声询问一番后,才知晓,福禧不见踪影,而云夭这蠢女人竟跑出了城。
他心中一紧,立刻起身,正准备离开牙帐时,高昌使臣终于前来,无奈下,只能又落座回去,让竹青亲自出去寻人。
使臣道因着路上遇沙尘风暴,才耽误了此行,并送上贡品表示歉意,与萧临敬酒致歉。
萧临坐了一刻,看着牙帐中表演着清商乐舞,手指敲打着酒杯,实在没得心情看下去,便寻了借口离开牙帐,扔下一众宾客,拉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带着一小队轻骑四处寻人。
云夭见天色暗淡下来,自知危险,决定回城,可身下马儿似乎实在饥渴,便先带其去河边饮水。
此时月光清亮,她正准备撤回时,忽然听到不远丛林处传来的交谈。
“今日高昌都来朝见了,吐谷浑竟还不来,莫不是因为陛下的身份,自觉陛下不敢对吐谷浑动手不成?”
云夭听到两人在谈论萧临,便静悄悄靠近些许,是一老一少两个大邺士卒在河边巡逻。
“陛下身份?什么意思?”
那老士卒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斜眼一瞥那小士卒,“这事儿啊,也就我们这些老一辈人知道些许。事关陛下生母,德妃,此事儿是禁忌,太上皇,当今圣上,太后娘娘,都下过禁令,绝口不提。不过,既然此处没人……”
“咳咳。”一声低沉轻咳在众人身后响起,云夭和前面那两士卒同时转身,发现竟是竹青,而萧临站在前方,阴沉着一张脸扫视着众人。
那两士卒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匍匐叩首,“参加陛下!”
云夭被那两人声音拉回神思,立刻跟着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此地?”
萧临没有回答云夭,只是看着那老士卒,阴鸷道:“身为大邺将士,竟如婆子一般,在朕背后乱嚼舌根,朕看此刻便可拔了你这舌头!”
“陛下饶命!小的、小的知错!”那老士卒口中的狗尾巴草早不知飞去何处,只是心惊胆战,没想到竟能如此倒霉,“小的,从未与他人提起过,陛下明鉴啊!”
云夭垂眸沉思,见萧临似乎真要拔舌头,上前拉了拉他衣袖,“算了吧,他什么都没说,不至于此。”
萧临将目光转回云夭身上,慢慢审视着,轻哼一声,而后朝那人厉声道:“如此多口舌,在此地自扇两百个巴掌再回城!”
“是!多谢陛下恕小人不死之恩。”那士卒立刻直起身子,只是仍然跪在地上,一个个巴掌拍至自己脸上,啪啪声响彻黑夜林间。
萧临拉上云夭,将她托上自己的马,紧接着翻身而上,丢下轻骑直接驾马离去,身后的巴掌声还依旧回荡。
云夭并非和萧临第一次共骑,却还是有些不习惯得直起腰,两人中间空出了缝隙,一股风从中穿过,却哪儿知他又将她一把压回,贴在自己胸膛前。
他骑马一向骑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一处河边,四周荒漠无垠,天空星河鹭起。这广袤之景,实在罕见。
当他将马停住后,云夭的脸已经被冷风吹麻了,太过颠簸,让她胃疼了起来,手臂和腿也在颤抖。一下马便没控制住,直接撑着一旁的树吐了出来。
萧临被她吓了一跳,上前为她拍背,直到她将胃中完全吐空后,他才满脸嘲讽震惊道:“不就骑个马,你至于吗?”
云夭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吸了吸鼻子,接过他递来的水囊漱口后,无力道:“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瞎说甚!什么死不死的?快拍嘴,把那字给打了!”萧临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云夭吓得退后两步,“怎么,陛下罚了那士卒掌嘴,还要罚我不成?”
“谁说朕要罚你了!”萧临摇摇头,无奈起来,“你这身体也太弱了,马术不是一向很好么?怎的这次成了这副衰样?明知自己这么弱,河西走廊一向混乱,还一人瞎跑出城,你简直不要命了!”
云夭转开视线,不再看他,简直被他气到说不出话。她终于发现了,萧临就是她的克星,当初或许便不应选择留在他身边。
她看着远处戈壁,慢慢平静下来,身旁的人也极为安静。忽然想到那老士卒被打断的话,吐谷浑,德妃,与萧临,好像有一层被白雾所掩盖的关系。
是太上皇的禁忌,也是萧临的禁忌。
难道这与前世他倾举国之力攻打西域,而后在吐谷浑战败,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么?
她偷偷一瞥身旁看似在欣赏风景的萧临,试探道:“陛下,所以德妃与吐谷浑……”
“提她做甚?”萧临冷漠打断,“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莫要扫兴。”
云夭见他反应如此之大,便不再提起,只是定定看着他眉弓上隐隐带着些许怒意。
萧临沉默一阵后,继续道:“至于吐谷浑,实在可恶!此次朝拜已过三日,竟还不来见朕,总有一日,朕定要灭了他,将其纳入大邺版图。”
云夭心头一跳,前世便是因此,才导致大邺分崩离析,契丹南下,起义军攻入大兴城,而自己从承天门坠下。
他回看向她的眼眸,月光下,她的瞳孔中映着他的模样,手指忽然有些痒,心好似漏了几拍,又好似那夜空中的孤鹰所盘旋之地,是在他心头。
萧临心中一热,不可一世地笑起来,带着年少轻狂,道:“云夭,总有一日,朕会打下这整片西域,让其全部变成大邺的领土。朕要开疆扩土,做超越始皇帝的帝王,这是朕自开始上战场后,便有的志向。”
“等那一天,所有国家都匍匐在朕的脚下俯首称臣,朕也会让他们匍匐在你的脚下。无论你是何身份,有朕在的一天,便有你的一份尊荣。”
多么轻狂的言语啊。
云夭心中并非无丝毫动容,可是她此刻,忽然在他眼中看到了这份不可撼动的自尊。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其实还未加冠。
为什么她到此刻才意识到呢?
或许因着他太过强大,太过霸道,她总站在其身后,背阴于树冠之下,总给她已年近三十的错觉。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宏愿,而他也确实有着开疆扩土的能力。
可是,她知道结局,他会失败,他会战败于吐谷浑,大邺会彻底崩裂。而造成这一切的,便也是他那不可撼动的宏愿。
她该如何是好?
即便不愿在此刻打击他,她还是开口试图道:“陛下已经是天子,如今西域万国已然匍匐于陛下脚下,此番西巡,已是震慑,还不够吗?”
萧临不解,“这如何够?即便这诸国前来朝拜,却并非心服。”
“陛下何须与始皇帝做比较?如今大邺统一,表面国富兵强,可才经历过政变,灾荒,而北部突厥,以及南部前卫国贵族也仍不稳定,这么多问题,岂能几年内便全部解决?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延续一个国家,休生养息才是正道。”
“妇人之仁!”
“陛下,拔苗助长不可取!”
“行了!”萧临面露恼意,本以为告知她此生志向,竟被她如此反驳,“你也知晓我大邺国富兵强,区区西域小国,何足挂齿?朕这一生,还从未打过败仗!未来也不会有败仗!”
他还是如此自傲,云夭抿唇道:“若是有呢?”
“什么?”
“陛下,若是未来打了败仗呢?若是整个大邺因那一场败仗而亡呢?”
“绝不可能!”萧临听这不吉利的话,更加恼怒不已,实在不明白云夭脑中在想甚。
“那陛下,若是……我因那一场败仗而死呢?”云夭眼中再次溢出难以控制的悲哀。
“你究竟在说什么?”萧临不解,转开头不再看她,只是看着眼前广阔的疆土,“你说的,不会发生,你不必再劝朕。朕将自己的志向告诉你,便是让你等着享受胜利成果,不是让你如此扫兴。”
云夭不再说话,心中万分失落难捱,转头看向萧临望向的方向。一望无际,实在太过宽阔,太过宏大,太过孤独寒冷,也太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承受不起。
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活着而已。
夜间的寒风越来越大,云夭冷得打颤起来,萧临深呼吸平息着脑海中的怒意,转眸看了一眼她弱小的模样,将自己身上的绛紫色披风解下,披到她的身上。
温暖瞬间席卷全身,那披风上还残留着龙涎香的味道,她将脑袋埋在白狐毛中,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没能驱走心底悲哀。
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萧临心软了下来,温声道:“好了,其他政事,朕允你参政。可这等扩土打仗的大事,你既然并非擅长,便乖乖听话。”
云夭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眸不再看他。